这种做小工的经历对纪墨来说并不是很难接受, 早年间造桥的时候也是,从打下手都被人嫌弃速度慢,到后来指挥着旁人打下手, 若是这其中间隔的时间短一些,针对的是同一批人,可能还有些打脸的快感。
可惜并不是, 多少年的磋磨, 总是会让人的心态开始老成,不会再以一些幼稚的胜负输赢为乐。
现在重温那种小工经历,不能说有怀念, 却的确是有些意趣, 便是王九郎的冷脸也都流于表面。
说白了,他们还是脾气耿直, 并不弄什么弯弯绕绕的, 说不明白就是不做, 不懂就是不做, 不喜欢,脸上就能显示出来, 却也不会弄什么乱七八糟的暗手来恶心人。
纪墨跟在王大匠身边儿,有他照看着,便是王九郎的冷脸也只是他一个罢了, 其他人,都还笑脸相迎,他们分不清纪墨和王大匠的关系, 看王大匠对他极为友善, 多有关照, 便只觉得这是什么亲近人家的子侄辈, 是需要关照的。
再听到王大匠夸奖纪墨的种种想法,他们这种被带起来的关照就多了几分对“别人家孩子”的友善。
有的见王九郎给纪墨冷脸看,还曾私下劝过王九郎:“你也好好学,让你爹多夸夸你不就行了,干什么给人脸色看,实话实说,人家的确比你学得好啊!”
对自家儿子,王大匠是那种很朴素的思想,从来当面是没有夸奖的,有个错误,骂得那叫一个震天响,背地里说,也常说王九郎就是一身力气,脑子都不会转弯儿的。
听着像是贬义,其实还是欢喜。
可惜,这一层欢喜太隐晦,不是谁都能理解的,工匠之中,年轻的多过年长的,他们体力充沛,能够干事儿,也更容易学着做事儿,听到这样的话,直接就理解了表面意思,即王大匠对儿子王九郎不是那么满意。
反倒是新来的纪墨,俨然新宠一样。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些指着王大匠吃这碗饭的人,多少都是看王大匠的脸色,于是对纪墨好的挺多,对王九郎,知道人家是亲儿子,不至于上去扎刺,没那么多闲工夫,却也不会高看一眼。
两下里,一对比,这差距就出来了。
纪墨心知是怎么回事儿,并不以此为傲,倒是王九郎那边儿,着实艰难了些,动辄有人在耳边让他想开,让他宽容,让他积极向上,好好学习。
本来没想什么,也要想点儿什么了,何况他其实就想了点儿什么,只不过没来得及,实在是王大匠天天都带着纪墨,也让纪墨尝试一些事情,却不是什么值得比拼的事情,不好下手为难。
纪墨在转弯处,看到王九郎被朋友拉着说这样的话,他那跟王大匠形似的红脸庞上,看不出是不是更红了,可那眼珠子的确瞪得更大了。
“他哪里比我好了!”
挺高挺壮的汉子,猛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猛男落泪,委屈极了。
这巨大的反差让纪墨忍不住觉得有几分好笑,再看王九郎也不觉得凶,反而还觉得有些意外的可怜巴巴。
他的朋友却没有这样的观感,听着这声若洪钟,只差跟人吵架的一句话,摇头叹息:“你爹都说了,你还不承认吗?”
“你——”王九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然是不够格反抗自己亲爹的,反驳他的话也不够格,可让他就这么承认了亲爹说得对,那是万万不能的,左右两难,真是要逼死人了。
“咱们都在一个地方干活,总也是一家人一样,大匠常这么说,让咱们像兄弟一样,你就是再看他不顺眼,他也没有碍着你什么啊,你可别再过不去了,把自己憋得。”
朋友是真心相劝,希望王九郎看开些,父母都喜欢别人家的孩子,这难道是他们这些当儿子的第一天知道的事情吗?
他还举例说明自己爹是如何看好人家的孩子,拿着人家孩子来贬损自己的,这一说,觉得他跟王九郎愈发同病相怜,更多了几分像是对自己说的劝慰:“看开些,他不就是来学一阵儿吗?学好了就走了,以后又跟你没什么关系,再说了,好歹像是一场,姓孙的人还不错,也没怎么样你,你也没吃亏,干什么总是冷着脸,好像谁欠了你似的… …”
王九郎嘴笨,不似他会说,并不赞同他的话,只拿眼睛瞪人,听得烦了,就摆手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啊,不就那点儿心思吗?当谁不知道似的。我跟你说,九郎,你可别小气,这么大个男人,有什么看不开的,非要在这里拧上了。”
朋友还在劝,像是生怕王九郎哪天找着纪墨干架似的。
纪墨在一旁听得有点儿尴尬,大兄弟,我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费,让你这么给我公关啊?
那人也是真能说,等他絮絮叨叨说完了,又过了好一会儿,纪墨走出的时候,还以为两个人都走了,哪里想到,转过来几步就看到了没有走人的王九郎。
他正在拿着工具,跟一根木头死磕,粗大的手要在上面刻出精细的花纹来,有的时候不是亲眼看见,还真是很难想象那样一只看起来毫无美感的手,是怎样刻出如此婉转流畅的花纹来。
见到纪墨,王九郎习惯性冷脸,可冷了片刻,又很快抬起头来,看了看纪墨走来的方向。
纪墨有点儿小尴尬,不小心偷听别人谈话本来就不太对,这还被发现了。
他走过来的方向,若是刚才走过来,王九郎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会被阴影笼罩一下的,可他没有感觉到阴影,王九郎的视线看向那根比较宽大的廊柱,适才纪墨就是藏身其后的。
见到王九郎脸上不敢置信的神色,纪墨尴尬一笑:“无意中听到,失礼了。”
“你倒是会邀买人心,那么多人给你说话。”
王九郎满腹郁闷,他还什么也没做,那么多人就觉得他可能会做什么,提前来说项了,这是几个意思?
“客气了,他们多是看在王大匠的面子上,希望你我好好相处。”
纪墨对此的认知还是很明确的,只是看到王九郎听了这句话之后,不仅没有缓解怒气,好像还更怒了几分,冲着自己怒目,一时觉得莫名,回味一下,呃,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炫耀吧。
“你就得意吧,看你能够得意多久!”
王九郎说出了没什么威慑力的话,也没那个心情继续雕刻了,放下工具就走,刻了一半的木头扔在地上,木头的弹性不错,竟然还弹起来跳了两下。
看着他的背影,纪墨摸摸鼻子,这个不算是自己的错吧。
雕刻工具被王九郎带走了,纪墨看着那截木头,能够看出王九郎是要雕刻怎样的花纹图案,不得不说,在建筑花纹上,更新换代也是非常缓慢的,许久之前用的花纹,现在都还在用,少有推陈出新。
纪墨觉得,这其中的问题,一方面是工匠少有那份闲情的原因,另一方面这是没什么专门的设计师来关注这种细节的问题。
坐在王九郎之前坐的位置上,拿出随身的工具来,不是很趁手的刻刀,却也能用,以纪墨的技巧,不需要什么专门的工具,普通的稍微能用的就能够让他发挥出不逊色于专家级的技巧了。
刻刀在木头上流转,一道道花纹呈现,木头细致的纹理被剖开,又因为花纹而呈现出另外的一种形态,连上了之前的图案,很快,一个完整的雕花图案就完成了。
纪墨吹去了木头上的浮屑,把工具随身放好,木头放在了原地,看了看天色,直接去吃饭的地方集合了。
工地现场的伙食处是要离木质建筑远一些的,还在比较荒的位置上,一群人来得早了,就坐一会儿,歇歇手脚,谈天说地。
垒起来的大灶上,一个又一个的大铁锅正在炖煮着什么,这样大的锅子,翻炒菜色不易,多半都是要炖煮的,有的时候还能吃上几个贴饼子,别有一番风味。
王九郎跟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起,正在说着什么,纪墨过来,一眼就看到了,笑着才要打招呼,对方就把脸转到了一边儿,明显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连神色都冷下来了。
随着王九郎的异动,有些人目光转到了这里,热情地跟纪墨打招呼,坐在王九郎身边儿,他的那些朋友也是如此热情。
纪墨笑着跟大家都招呼了一声,并没有专门过去跟王九郎他们坐在一起,而是就近做了,也不讲究,有个什么砖石木块儿的,垫垫屁股就行了。
王九郎不知道的是,纪墨这边儿,也有人跟他说项,让他不要被王九郎的表现误导了,以为王九郎如何如何不喜他云云,总的来说,就像是要拉拢他们两个,让他们两个兄弟和好一样。
纪墨只是笑,都应了,某次王大匠问起来的时候,显然他也是知道自己儿子如何的。
“没什么好不合的,王九哥心思纯净,挺好相处的。”
想到王九郎身边儿的朋友都热情跟他打招呼,而王九郎一脸别扭,纪墨就觉得好笑,他要是王九郎,怕是要气死了,明明是他的朋友,跟他都不是一条心,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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