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自法华寺出来已有五年, 他如纪墨一样,幼年就在法华寺之中成长,他自小喜好经书,喜欢钻研经书之中的道理, 不仅喜欢看还喜欢整理, 法华寺的藏经阁之中所有的经书他都看过,也都一一整理过, 在整理的过程中, 就发现了很多纪墨也发现了的问题。
那些仿佛不可避免的谬误。
经书的最初,应该是来自于口传。
佛说自家道理, 弟子各自理解,整理出一套体系来,广为传播,于是, 经书之中经常可见的是佛跟弟子的对话,通过对话来描述出一整套完整的属于佛学的理论。
其中也有纯粹的讲道理的部分, 描述怎样做才是向善,怎样做才是导人向善,怎样才能超脱, 怎样做才能引人超脱,怎样看待因果, 怎样看待轮回, 怎样看待今生的苦难所带来的, 怎样看得开,怎样放得下, 怎样能让自己的灵魂升华, 达到一种更高的层次上。
这些方面的述说, 在经书上就先有了不同,这家说这家的理,那家是那家的道,谁的道理才是真?很多情况,总是要面对一个二选一的。
该如何否定其中一本经书所载,又该如何肯定另外一本经书所记为真?
从法华寺的藏经阁之中,广济没有找到答案。
那一年,他求出的时候,是这样对主持说的:“我有大愿,愿勘天下经书,统为一理,一以贯之。”
他认为,经书上的不统一才是佛教分成若干派别的最大原因,解决了这个,或者能够看到佛教大兴。
对自身的信仰,广济怀着极高的虔诚,为此,他愿意身体践行。
那之后,他从法华寺出发,路过的每一间寺庙都会进去看,去看他们收藏的经书,无论是手抄还是印刷,他都会看,重复的不再记忆,不同的则认真记录,若有可能也会询问那些经书的来源。
足足五年的事情,广济都在做这一件事,走过了不知凡几的寺庙,把所有的经书都记在脑中,此外,也有抄录,并不全部抄录,只抄录关键的几条节省时间,方便携带。
在最后,他会回到法华寺,把脑子里记得的经文通通默写下来,也把那些抄录出来的有矛盾的地方寻找法师的勘定。
广济被称作“禅师”,并不意味着他的德行学识达到可以为“师”的地步,这只是一种尊称,佛门真正为“师”的是法师。
通达佛法,具有讲经资格的法师才是具有解释权,更加值得信任的勘定人选,广济一直这么认为。
他是如此谦虚,以至于哪怕早就受过具足戒是真正的僧人了,却依旧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收徒,在他心中,收弟子,至少也要是法师才可以,不能与人讲经,收了弟子,该教什么呢?
前路漫漫,吾仍上下求索,不敢不谦恭,不敢不敬畏,沿前人之路,不敢有失偏颇,且不敢定真假错对,如何敢收弟子呢?
可敢引人向上?
可敢引人前行?
可敢引人俯首?
发自内心的拷问,心中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广济看着双眼明亮的纪墨,微微摇头,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不配教。
“莫要胡言!”一旁的和尚再呵斥,板着的脸都要阴沉滴水了。
“你不知我知,怎知我胡言?”纪墨对大和尚还有温情,对这个不熟悉的和尚就没那么好性子了,阻人拜师,坏他修行,可恶,“这是我师徒之事,你为旁人,莫乱语,坏我修行,佛也不容你。”
“小子岂可妄言佛事?”和尚气笑了,屁大点儿小沙弥,知道几本佛经,敢云佛语?
“佛心为人心,佛语亦为人语,不敢言者,何敢修?”纪墨表现得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手心里却捏着一把汗,事情成不成,还都在广济,算计再好,不到最后不敢确定。
广济禅师,可能助我修行?
纪墨看着广济,目光灼灼,若有光华,点亮夜幕。
那目光之中的璀璨映入广济眼中,他双手合十,垂眸而思,不言佛祖事,这样的弟子,自己敢收吗?配教吗?
“我天天念经,却从未见过佛。”
广济开口,语气平淡,让旁边儿和尚的火气再发不出来,转而为他这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语露出了惊异之色,这是几个意思?
“你既见佛,为何不拜?”
这里的“不拜”像是在说叩拜,却又合了纪墨之前所言,问他为何不拜佛为师。
理论上,所有受戒僧人,都是佛家弟子,不分彼此,一个和尚,为何非要拜另一个和尚为师?
纪墨心中发冷,这话的意思就是否定居多了,却又把他套了进去,若他果有佛缘,知道跟广济有一段师徒因果,还是佛祖亲自来说,他何德何能,得佛祖如此看重,若真看重,为何不直接收为弟子,反而让他拜广济为师?
这里面逻辑最不通的在哪里,在广济没有收到这样的“启示”。
可能很多人都记得西游记中几个徒弟跟了唐僧的最雷同的一段对话,莫不是“菩萨让我在这里等候来自东土大唐的取经人,拜其为师,同上西天求取真经”,孙悟空曾对唐僧如此说,猪八戒曾对唐僧如此说,沙和尚曾对唐僧如此说,便是白龙马,也曾这般说过,重要的事情不止重复了三遍,让人记忆犹新的同时也忘了一件事,菩萨曾与唐僧说过他会有徒弟在路上等候。
换言之,这是双方都通了气的师徒拜师,所以一切显得那样顺理成章,上天注定。
纪墨简单套用这样的逻辑,以为因果前定,又有佛祖传话,必不会有人再从中作梗,就是广济没有收徒之念,听到这样的话也当为之动容,只要他虔诚,信佛,就要信这一段师徒之缘。
可,若真有这样的缘分,如何当师父的反而没有得到任何提示,毫不知情,倒是弟子在这里先开口道破?
一头热是成不了事的,何况是这等大事。
雨声不停,潮气湿寒,纪墨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意,大意了。
扯虎皮做大旗什么的,不是那么容易的,真当编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就能成为仙人弟子,一步登天吗?
错了,太错了。
纪墨仰头,看着广济那张冷淡的脸,传经人这样的职业不知道是自广济始,还是早已有之,他在这小庙时并不曾听闻有什么传经人,也就是说,广济应该是首创之人,一代而终,可见其难,既然如此… …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纪墨不可能推翻前面的所有话,说谎也是犯戒,受罚倒在其次,拜师就会真的黄了。
咬着牙,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
“佛已见我,不拜亦拜。”
投身入佛门,已是佛家弟子,不拜佛为师,难道就不是佛家弟子了吗?
这个回答偏弱,却也勉强可当解释,以纪墨现在的身体年龄来说,一个小孩子说不出这样逻辑圆润的谎。
若不是佛家,换做任何一家,恐怕到此也可收徒了,不要管为什么佛祖没给师父启示,这样一个孩子,这样突兀的话,总不会是有人教的,如果一定要有,佛祖恐怕更靠谱一些。
可佛家不同。
信仰是虔诚的,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伪饰,心里不信,纵是吃斋念佛从不间断,也依旧是不信,心理信了,那也容不得任何人往上面添加本来没有的赘饰。
曲解经典的人往往比不习经典的人更可恶。
如同每一个组织都会更痛恨背叛者甚于仇敌,广济同样不能允许有人随意往佛祖身上添加故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一路行来,五年辛苦,要求的就是一个“真”,绝不是似是而非的含糊,更加不是这种没来由的伪证。
再次睁眼,目光盯着纪墨,走廊之中的光线昏暗,那一双眼,便似魔罗复生,漆黑如墨的瞳仁之中没有光,纪墨从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同样,也看不到其他的存在,那是纯粹的黑,若拷问内心的黑洞。
“佛是什么?”
这一个问题更是要命。
纪墨脑中划过很多东西,曾经他也看过很多佛家的小故事,在这里,又有一个很好的起点,也看过了不少的经文,藏经阁之中的经文未曾看全,却也有所理解,再要形容这个概念的话,无论是照搬经文,还是抄什么“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都能给人一个不错的答案。
可,这种不错的答案,会是广济想要的吗?
他所求是什么,他所愿是什么,他希望听到的是什么?
失策了,应该先了解一下这个人,再想办法拜师的,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啊!
掺杂着后悔的心声之中,又有一项极为坚定,不管如何,今天这个师父,他是拜定了。
“佛,是众生之念。”
你也念佛,我也念佛,什么是佛?每个人心中恐怕都有不同的答案,那么,谁才是对的?
一千个人心中还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些人尚且不是信徒,放到信徒这里,放到佛家这里,又该有多少种佛的解释?纪墨不知道广济心中所想,不敢肯定自己能够猜中他的想法,那么,就坚定自己的想法好了。
双眸之中的浮躁褪去,整个人的站立姿势都更笔直了,我念我佛,该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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