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时间, 风平浪静,那些公子哥显然已经忘了那日的对话,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也正常, 年轻人的城府, 若是有个什么不好, 当场就发作了, 不会延迟到日后再报复。
对一个普通人,没必要这般大费周章。
还记挂着此事的师兄也安下心来,对自己那日的杞人忧天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见到纪墨都不怎么上前搭话, 纪墨却不计较,对方也是好心提醒,不必为了提醒的事情没发生而去责怪对方的多管闲事。
造桥不是一日之功, 此后三个月,从丰水期转向枯水期的时候, 桥才渐渐有了样子。
木拱桥宛若新月,横在河面之上,日光晴好的时候,无风的水面上能够看到清晰的倒影,宛若月影落于水中,天空倒影也染上一层幽碧,格外动人。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那些毛竹搭建的架子了, 踩上去晃晃悠悠, 人在上面走着, 还要调整木拱的结构, 让苗拱到位, 看起来便有些破坏景色,常有人经过的时候指指点点,对此多有诟病。
也有不知这些架子作用的孩童,在一旁好奇问父母这怎么跟见过的桥不一样,大人有的知道,告诉他们这是日后要拆掉的,有的不知,含糊过去,只不许他们靠近。
又两月,拱桥完工。
这年头没什么试运行的说法,却也要试一试这桥是否坚固耐用,官府来的还是那位汪小官儿,带着几个人,来来回回在桥上走了一遍,也不免在桥中间的时候蹦跳两下,跺跺脚,感受其中浮沉。
木材是具有一定的弹性的,即便所有的尺寸都到位,但走动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咯吱声,感受到上下略有几分浮动,这并不是桥不够坚固,汪小官儿也知道这个道理,稍稍检查了一下,确定没问题,便笑着称赞纪墨:“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这也是出师了。”
纪师傅不能来,让弟子过来,这件事也是需要报给官府知道的,汪小官儿便是负责此事的人,自然知道这座桥其实是纪墨总管。
“还要再跟师父学习。”
纪墨谦虚一笑,只做憨厚状,并不多言。
见他如此,汪小官儿也没什么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让他们把附近收拾一下,便可离开了。
毛竹架子是要拆的,还有一些准备要用又没用上的木料,再有就是一些边角料,这些都是可以归属于他们自己的,属于一种建材之中的合理损耗,拉去卖了,也能得些钱贴补一下。
纪师傅往常的习惯,都是就近处理,若有人问起来,就说直接把收拾的活儿让旁人做了,那些东西就成了工钱,注意,这些废料所得的钱,没有落入他们自己的口袋,这个是关键。
理论上,无论是怎样的贪污受贿,也轮不到纪师傅这样普通的造桥匠,但上头有罪,下头顶包的事情也不少见,纪师傅在这里很有些经验,也都如数交给了纪墨,纪墨便照样学来,很快,他们就带着卖了木料得来的钱离开了,至于那些收敛废料的,就是来打扫的,绝对不是来拉材料的。
“这次的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发下来,又要等一等了。”
回去的路上,师兄还在惦记这个事儿。
古代的工程款,以前纪墨还真没注意过这类事情到底是怎么给付的,还是跟着纪师傅之后才知道,这个是分期付款的,听起来是不是很现代很高级,其实也很正常。
这样的工程所需不少,一下子全给了,谁知道负责工程的人会不会直接卷钱跑路,若是真的舍了家小跑了,改名换姓,拿着钱在其他地方再开始新生活,旁人也不好追索。
更何况,古代人也并不是人人都会算账的,若是给了个只会技术的糊涂工匠,对方拿着大笔的钱,没有买到多少东西,又怎么办?
所以钱是分期给的,前面给的一部分都是材料费,木材石材什么的,一次到账,一次堆积待用,中间给的一次是工钱,劳动大半年,总应该给点儿钱让人能够活下去,等到最后一笔尾款,是要在汪小官儿验收之后才会给的,这个时间点儿,还要等汪小官儿报上去之后,再看官府那里什么时候下发。
这个钱,有可能会拖欠,却也不会拖欠太久,起码下一次使唤人之前,会清了之前的账。
在官府那里,这等工钱最不容易被长久拖欠,一个是没多少,再有人数多,若是真的拖欠出问题了,那农民工包围府衙什么的,可就是民乱了,一个弄不好,县官白倒霉不说,还要看着上头派人安抚民众,来一个法不责众,轻拿轻放。
这话可不是夸张,如纪师傅这样的造桥匠,随随便便就能拉起千人以上的队伍,须知古代没什么计划生育,家家孩子多,又有各种各样的亲戚关系,把那些弟子的家庭一囊括,再加上亲戚关系,来个万人都不稀奇,而一个县才能有多少人?
小一点儿的县有个千来人,大县便是万余人,这样的数量对比,很容易就能知道不拖欠工钱是多么有必要的一件事。
“也等不了几日,莫不是着急交钱?”
后面就有人接口取笑,男主外,女主内,家里头女人管账的不在少数,有些爷们儿,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兜里一摸,空空如也,都在家中女人手里管着,这就难免像是夫纲不振了。
“去去去,说得好像你回家不给拿钱一样。”
师兄回嘴一句,胳膊也扬起来,还在走路,两个就打闹起来,明明家中孩子都十几岁了,却还像两个大孩子一样,走着路就开始打闹,也不怕人笑话。
纪墨看着,嘴角不觉勾起,就挺鲜活的。
古代的劳动人民,他不是第一次接触,但这样的深入其中,也还算是第一次,糙汉子们总是爱讲一些恶俗的玩笑话,透着些粗鄙,但心里头倒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直爽之外还有些粗枝大叶的皮赖感。
这次他负责造桥,本以为有师兄会不高兴,背地里做什么小动作,他都防范到极致了,结果空忙活一场,竟是没有几个师兄不给他脸面的,弄得他这里枉做小人,总感觉有些不得劲儿。
等回到纪家,见了纪师傅,把事情说了,也不免说了点儿心路历程:“我还当师兄会不服气我,没想到… …”
“他们哪有那个心眼儿啊!”
纪师傅感慨一句,看着不好意思的纪墨,夸赞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遇事想太多。”
只看纪墨做的模型就知道,面面俱到,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严丝合缝,没有一处不妥当的,纪师傅就觉得这弟子聪明是真聪明,就是太多心眼儿了。
机灵太过,在这一行,不能说是坏事,却也不算是好事,怕分心。
好在纪墨至今都没显出那样的毛病来,对造桥技艺上还算专注,不枉纪师傅栽培一场。
纪师傅的小儿子这些年考过几次,都没出头,脾气愈发不好了,也在县里安了家,并不常回来,守在村子里的就是纪师傅夫妻而已,若是没有这些弟子来来去去,更是倍加孤寂。
每到这个时候,纪师傅都感慨自己弟子收得好,若不然,指望两个儿子… …不是说儿子不孝顺,但陪伴上的欠缺,总令人很难认可那份孝顺。
“我还是想得少的了。”纪墨不服气,就说起被公子哥问话的事儿,“当时真没想太多,只想着左右不得罪,没想着不答话也成,后来还担忧了一阵儿,只怕他们不满来报复,幸好没有。”
“运河要通了?”纪师傅捂着腿,他的腿早年常浸在冷水里,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年老了,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竟是走路都疼,动不了了一样。
纪墨拿着一个布袋子给他捂腿,布袋子中是烧热的豆子,放在里面烫一烫,感觉能好一些,按起来,豆子乱滚,似乎也有些按摩的功效。
“就是一说,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呐。”纪墨不太放在心上,这天下的江河太多,少不了桥梁,反正不怕没事儿做,也不必单独惦记运河。
听他语气,纪师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征兆地在纪墨头上拍了一下,“你呀,也太小看运河了,若是有时间,让你师兄带你去看看,看看就知道,若能在那里造桥,真个是… …”
目光之中似乎有些遐想,对造桥匠来说,能够造出一座世人敬仰的桥就是最高成就了,而这种成就还要看是在哪座河流之上,若只是无名小江河,便是造出宏伟大桥来,也显不出名声本事,总还是要更出名的河流才好。
“运河就不是河了吗?”纪墨对出名的渴望,总的来说还是有的,别的不说,现世更出名的话,对考试也是更有利的,起码属于他的作品更容易被后世留名。
只为此期盼什么,似乎又差一些意思。出名是锦上添花,不出名,难道就留不下流传千年的作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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