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所有的悲痛欢喜, 都不会留住时间的脚步。
王子楚故去,王家事了,因王家早已发话与那王家子断了关系, 那王家子大闹丧事又不占理,便是被扭断了双手, 也无人与他讨还公道,那继室的娘家早因为这一双女儿而落得名声不存,更是不会在意一个外孙如何。
名声就是士族的命脉,掐住了这里, 便是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不得不多多思忖一二的。
玄阳先生算无遗策,哪怕如此酷烈报复, 依旧没有损伤半分,犹如那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一样, 并无丝毫腥臊沾染, 反而还有人赞他处置果断, 实有过人之处。
此间事了, 玄阳先生没有在京都多做停留,这里的浮华早已被他看透,不会为此停下脚步, 那一箱子王子楚的画作,则留给了纪墨。
“你们师徒一场, 就当留个念想吧。”
早在当年,玄阳先生就知道纪墨不会为画作所影响, 可见这种事情还是见仁见智, 未必非要把王子楚打入异端, 把他的这种画作也打为邪魔,事虽如此,但多年的观念,到底还是不能更改,尤其是他本人看到这样的画作,总有心魔缭乱,难以自拔,其危险性还是不容轻忽。
“不要与人看。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这个门槛,却是好意了。
“是,我知道了。”
纪墨送别玄阳先生,对方来去匆匆,都不与人招呼,带着那几个一路而来的护卫,一路而去,来送别的,只有纪墨。
箱子放在牛车上,坐着牛车往回走,于街上碰到了兄长,这位继室之子可不似那个王家子愚蠢,早在事发之初,就有“自绝于世”的判断,事实证明,也果如所料。
对方招呼一声“弟弟”,纪墨便只能停下来,移车与之同行。
“你此后可有什么想学的?”
兄长如此问,温润的面目似还有几分仁爱之感。
这跟他背后告状并不矛盾,或者说那个黑状也可当做是仁爱的一种体现,打骂也可为爱,为之计深远也。
“学画。”
纪墨从未与他说过这样的话题,此刻说来也不见犹豫,果决得像是早有腹案一样。
“你师故去,可要另择名师?”
名士之中也不是真的无人擅画,不过此道只为风雅,显然不是主业,若是拜师,未必有人愿意,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对方真正擅长的你不学,非要学一个消遣玩意儿,是瞧不上对方所擅长的,还是瞧不上呢?
“不必。”事情已经平息,纪墨心中却未曾平静,语气之中似还有些怨怪之意,“除了王子楚,画之一道,无人配为我师。”
这话着实狂妄了些,世上名士之流,他可以说自己什么什么不擅长,你却要全当谦虚之语来听,若是真的附和对方,说这些你真的都不擅长,那可真是把人往死里得罪。
兄长眉头不由皱起,“那王子楚的画作… …”
这话音,显然不是没看过王子楚画作的意思,纪墨敏锐察觉到,眸光一厉:“兄长从何处看到师父画作的?”
见纪墨反应如此大,兄长轻轻叹气:“你需知,有些东西是箱子锁不住的。”
纪墨日常作画,也会看王子楚的画作,有时候还会模仿对方的画作,从用笔到景物的描绘,对那意境融入没什么头绪的时候,也会一比一地模仿王子楚的画作,希望从同样的构图上找到一些诀窍。
这种时候,那画作是摊开放在桌面上,或者直接挂在线绳上呈现在面前的,纪墨身边儿伺候的下人不多不少,总也有几个能够跟着一同看到那画作的,哪怕是在窗外门外看到,终究是看到了。
那么多双眼睛,一次次看,那里面的致郁效果总会闹出一些事情来,有人因此感觉不适,有自残举动,再有人过分解读,在纪墨还不知道的时候,他身边儿已经成了高风险的地区。
而明知道所有来自画作,画作危险,可世人总是有一股探险的**,偏偏还要变着法儿地看,像是挑战自我一样,又让王子楚的那些画作多了一些特别的神秘感。
再有王子楚的故去,这一层感觉就到了顶峰。
纪家的长辈知道了,便找了那箱子去,打开让那些画作都被人所见,这一层就是纪墨不知道的了,他只看箱子还锁着,里面的画作数量未少,哪里想到有人已经看过了。
父母在,无私财。
对父母而言,儿女的所有,包括儿女自己,都是属于他们,属于家族的,在这一点上,纪墨的那点儿**权显然就无关紧要了。
不过被略略提点,纪墨就想明白了,他之前没在大家族待过,有些东西,从影视剧上知道,总觉得是虚构瞎编,但从现实中体会到,就是愤怒也无从安放,该说什么呢?从小到大,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一笔一纸都是家中所供,若要真的摒除这些才有底气说“不”,那恐怕他的画画进度还要再落后不少,为俗务所扰。
无钱财,无技艺。
以前学的那些,穷有穷法,富有富作,现在这画作一事上,再怎么俭省,没有纸笔总是差强人意,而要纸笔,就要练习,一张张的白纸,一根根的毛笔,哪一样不是钱财换来的,若非这样的家族底蕴支撑,恐怕也难以得到如今的进度。
“我恨不得世间人人都知道师父才学可追天人,只管去看,看出什么结果,都是咎由自取。”
这一点,又是纪墨跟玄阳先生的不同,玄阳先生压着王子楚,不许他的画作面世,是推己及人,认为无人能够抵抗这种魔性的魅力,最后怕是会闹出惨剧来,而王子楚自己,也是有了玄阳先生的压制,才对此讳莫如深,宁可自己毁了画作自己痛,也不要痛在别人身上。
可纪墨呢?这个世界于他,这个世界上的人于他,不过两色而已,师父和其他人,便是血脉之亲,每个世界都有的血脉之亲,也不过是在二者之间,这些人的看法,何足道哉?
技艺是根本,技艺之外的东西,就要往后排了。
他不惧出示王子楚的画作于人,便是真的看出集体自杀事件了,那也是自制力不够,怪不得别人。
这世上既然能够有王子楚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画作问世,可见是不惧被看的,大可不必防贼似的,处处防备在先,说不得看多了还有免疫力了呢?
之所以答应王子楚不与人看,答应玄阳先生不与人看,也不过是顾念他们的感受,不主动与人看罢了,若是真的有人偷着都要看,得了什么恶果,那又怪谁呢?
作品问世,本来就是要让人知道的。
“唉… …”兄长一叹,“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这等无君无父之人,如何知道‘敬畏’二字为何呢?也不知你怎生得这般孤左性子… …”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选择作画,选择此生作画,不与兄长相争,不与兄弟阋墙,兄长也无需管我以后如何,这一世,我当为画师。画师之名,可由我始。兄长,可要阻我?”
提到“名”,就是触动了所有人的敏感神经,兄长为此沉吟。
纪墨再接再厉,继续道:“世上千百道,何人可为先?书道不缺字,经典增笔墨。艺上亦有道,画技可为先。凡此文雅道,得之即得名。”
士族已经垄断了所有的名声渠道,出名的路子就那么几条,他们已经走在了前面,后来者,终究是后来者,不说比不比得过前人,就说先来者占据的第一印象,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
竹林踏歌,第一个如此做的,是名士,是风流,是令人效仿的潮流,可后来者再做,东施效颦尤未可乎?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重新开一条道路,自己就当第一人呢?
这便如同商路,前人走过的商路,与一群人竞争的商路,又哪里比得上垄断之路更好呢?
“我先习画,我先为画师,我之标准,便是世间标准,后来者,莫不学我。”
纪墨从不缺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事情都是要人做的,他自现代而来,看过五千年的历史变迁,已经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所看已然高远,回到古代,作为指导,或者有些依葫芦画瓢,太过死板,未必能够成事,但于某事上独立自主,坚持己见,却又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无所畏惧。
他所做的,便不是他做,终有一日,也会有人去做,不过早晚而已。
“弟之志,兄不及矣。”
走在别人后头,永远是凤尾,另开一路,走在前头,至少也是鸡头,若能做得好,焉知鸡不能变凤耶?
“此事,你不可为先,名不及,年纪轻,恐难支其重,当由族中长辈为首… …”兄长的算计很快,想要以此博得更大的好处。
纪墨知道他的意思,自己太年轻了,而王子楚多少年的寂寂无名,说是画道之始,看他年岁,也少有人信,世人总以年龄看学问,又以家世断高低,这方面可顺难逆,除非技惊天人。
“除我之外,还有何人,可令人信服?”
画师技艺,又有几人能够用一幅画证明自己,也证明此道不虚呢?这可不是三年五载便可见端倪的事情,长辈或有薄名,但这份薄名若能撑得起画师之名,恐怕也不会空耗年华,早生华发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兄长思量细节,也知其中问题颇多,比起少年成名,那些老而弥坚的突然冒出来哪样未知的名头,反而更不可信,所以… …还要看家族之中,如何定计。
“是。”纪墨应下,此事不急于一时,只要家族支持,他安心画画即可。所求于此,却要画饼于人,也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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