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少不了生离死别, 亦如世事悲欢,难以幸免。琴师傅年龄很大了, 古代能够活到七十多,算得上是少数了, 纪墨不是弟子,却胜似弟子,于送葬的人群之中走了一回, 看着那墓碑安放完毕,坟茔落成, 心里惆怅难言。
死别最难别,音容笑貌, 换成那冷冰冰的石碑,孤零零的坟茔,纪墨眼圈儿就湿了, 也不是想哭,就是想到再难有这么一个人,如以前一般相伴谈天, 泪水便不觉零落。
琴家的其他人难得齐聚一回, 这些人对纪墨都是耳闻,也不关心, 客气之后便各自离去,只有琴声, 拍着纪墨的肩膀安慰了他两句, 他们这些真正的亲人, 哭过一场之后反而能够笑着与人说喜丧的话,便是琴声,也有一种背上大山移开的轻松感。
“你是回家去,还是怎么?”
安慰的话说完,琴声就问这个。
纪墨的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像是被撵的感觉,想着琴家也没什么人能与自己继续研究,他也没必要一直在琴家吃住,干脆道:“我回家。”
“哦,好,那,那些东西,我是说,你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那些琴胚… …”琴声被纪墨看着,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嘴唇蠕动,眼神有些不甘,那些原料,明明都是他们琴家的。
“我知道,那些都是你们家的原料,但有两张琴胚,我还没有对比完成,你等我拿回去完成了对比,再给你送来。”纪墨理智上很明白琴声的做法,人穷志短,越是没钱越是看重值钱的东西,小气,却还谈不上吝啬。
“你拿回去… …”琴声听到这话,可能是担忧拿走就不会送回来,到时候也不好说理,毕竟琴胚上又没写名字,想了想,拍了拍纪墨的肩膀说,“那就不必着急走,在这里完成再离开吧,叔叔他们住不惯村里,也不会久待… …”
如主人般大方待客,琴声摆出这样的态度来,让纪墨如鲠在喉,可他又明白,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说什么,琴家那套房子,就是琴师傅留给琴声的,这个唯一跟他学习制琴的琴家子弟,留给他的原因就是要他把制琴的手艺传下去,所以,琴师傅死后,那套房子的主人自然就是琴声了。
但琴声这般快就把自己代入了主人的位置,清除了前主人最后的一点儿影子,还是让纪墨有些不舒服,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太强烈了,让他很想说“不”,欲言又止,轻叹,他还是明白琴声的顾虑的,没再说什么。
琴家那些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各奔东西了,他们各自都奋斗得不错,有家有业,对老爷子留下的这套房子不是太看得上眼,其他财产,那些原料什么的,单卖原料也没几个钱,到底是祖宗传下来的,一代代,他们不继承,不要也就罢了。
等他们走了,纪墨就一头钻进琴房之中研究制琴的事情,琴师傅去得突然,突发的疾病在纪墨看来更像是心疾之类的,很快就去了,没受什么痛苦,却也没什么时间再安排身后事了。
“看不出来,你对木料还是很有一手的,那棺木选的,我叔叔都说不错,他在城里,见得多了,可是能耐人儿。”
琴声还在制琴,速度却比以前慢了很多,以前琴师傅和纪墨研究的时候,他通常就是个做记录的,在这方面,琴声的刻板也很符合科学的严谨态度,各种实验数据都能记录得清清楚楚,对他们研究的进度了然于心。
如今他在做的就是纪墨和琴师傅研究出来的一种组合琴的制法,把两种不同材质的木板分别当做面板和底板,面板轻脆,底板坚凝,配合设计好的槽腹结构,黏合之后,弹奏起来的声音更为宏大明亮,有种清越之感,传播也更广一些。
琴师傅和纪墨研究好了,却还没时间正正经经制一张完好的,琴师傅当时还说这是“阴阳结合”,给这一类琴取了个“阴阳琴”的分类名称,当时为了尽快得出数据,简化了很多步骤,实验完成的只是实验品,漆没有,光不见,粗糙得不能卖。
如今琴声制琴,就按着之前的数据,依葫芦画瓢,一步步做细做精,现已完成了装配,正在用头发团沾着生植物油推擦。
推光不费脑子,来来回回擦就行了,想要漆光如镜就多擦几遍,琴声边擦边跟纪墨说话,没了琴师傅镇宅,他明显活跃多了,不似以前总是不吭声的样子。
纪墨有点儿不适应,不知道是不适应他如此话痨,还是不适应这种边干活边八卦的气氛,好像是上课开小差,偷偷说小话一样。
“还好。”
敷衍着说了一句,完全没说自己其实还更能干一些,比如说雕刻墓碑的活儿,他也能做,但,这些说了也没什么用,他没选择自己上手,倒不是因为不想为琴师傅尽最后一点儿心力,也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任务是制琴匠,跟其他技艺沾边儿的他就什么都不干了,而是琴家人多,舌头也多,还轮不到他插手。
一众抢着当孝子贤孙的,连纸人都扔进去不知道几个,他这里,若是多做了点儿事儿,不定被当做想要争财产的,被他们一致对外了。
“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对木料这么懂行的。”琴声没话找话,继续说着。
纪墨听着也不由走神,心中腹诽,哪里算得上是懂行,不过是之前世界有点儿基础,这个世界又着重认识过一些木料罢了,一般来说,能够被棺材铺选中做棺材的木料,又哪里能有差的,随便在里面挑选,也不会挑到特别不好的,琴家那位叔叔,可能就是敷衍着夸一下,却让琴声记到了心里,津津乐道。
没发现纪墨的态度消极,琴声又说了些他们家的事情,什么这个叔叔做了买卖赚了多少,那个叔叔好有艳福,又得了两个妾什么的,琴声也是娶妻生子了的,说到妻妾上,心思就有点儿不在这里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完成了推光工序,那漆面上已有了些反光,他看了看,还算满意地在某些地方重新擦了两下,纪墨斜了一眼,明显发现那“光”并不那么匀称,但糊弄外人还是足够了。
“镇上那孙掌柜可算是走了,现在这位赵掌柜倒是不错,我去过两次,都还卖得挺好。”
这几年,对外卖琴,一直都是琴声在跑,他的制琴手艺不被琴师傅认可,却耐不住不是所有人都如孙掌柜一样懂行,那一家铺子的东家可能换了人,孙掌柜就被换到了别处,现在的这位赵掌柜是某位太太的陪房,不懂得这些事情,正好琴声去得巧,给他说了一些外行门道,对方就引为臂膀,会把琴声当做顾问来看待,遇到专业的事情就会问问他。
难得被这样看重,琴声往镇上跑的时候都多了,琴师傅曾经斥责过他的不专心,但听到是掌柜的询问,又不好断了这层买卖关系,便听之任之了。
时间一久,也不知道是看在琴声的勤劳上,还是真的被琴声糊弄住了,琴声那在琴师傅看来不过关的废品琴,也被对方收了去,卖上了好价钱。
只能说,世人知道辨识好坏的不多,尤其是那等连初学者都谈不上,附庸风雅的大户人家,花大价钱没买到物有所值,也是难免。
新来的赵掌柜不懂得辨认琴的好坏,却懂得炒作,知道琴家是祖上传承,当下就给编纂了一段来历故事之类的,把那凤凰遗音都说成是琴家祖上所制,宣称是“制琴第一人”,不然怎么就姓了“琴”呢?
他的这一套宣传到位,不少人还真的被唬住了,而这样大来头的家族制作的琴,价格贵点儿,也是应该啊!
自觉撑起了家族脸面,琴声在琴师傅葬礼上的时候,也摆出了高姿态,然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琴家其他人不会在外头自打嘴巴,却也不会就此真的认为琴声的技艺如何高杆了,并没有人愿意送孩子过来给琴声当徒弟。
只言片语,那段热闹时候,纪墨也是听到了的,再听到琴声显摆自己如今如何了得,好笑之余又有叹息,若是长此下去,琴家的制琴手艺,是否还能不降级流传,还真是值得多虑一下。
装弦调音,确定音准之后,就是音色方面的调整了,纪墨在这方面已经很纯熟了,几乎不需要样板,就确定下来正确的七音,一种组合似有些弱,另一种音感厚重,只能说两者各有优缺,很难定下谁更好些。
琴声主动过来做记录,不时还询问一二,保证记录下来的东西都是可以照本宣科,依样做出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了纸笔,称赞纪墨:“这结果可算是出来了,我明日里要去镇上,你… …”
“我今日就回家。”纪墨果断干脆地说。
琴声为纪墨的知趣微笑了一下,看着纸上的文字干了,忙收拢起来,发现纪墨在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说:“这些东西都是爷爷出力研究的,是我琴家的东西,可不能给你,这样吧,你选两样木料带走,也算辛苦钱了。”
明明是两人合力研究,对方竟然能够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纪墨几乎要气笑了,板着脸应下:“好。”不客气地扭头搬出两块儿未经分割的木料来,扛着往外走,琴声想拦,被纪墨瞪了一眼,闭了嘴,看着他离开,一甩手把门摔上了,大有再不来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