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掌柜介绍的那家姓琴, 就是古琴的琴,据说祖上就是制琴的, 也是因此得姓,从贱籍翻身, 又从奴仆之家变为良民, 如此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也有子孙不肖,也有自身能力有限,最终渐渐没落了。
这两三代虽没彻底丢了制琴的手艺, 但这份手艺,显然已经不如先祖之时出众了。
这听起来就是个很有历史渊源的家族,这种家族最大的困难除了人丁不旺之外,就是天赋不再了。
纪墨去拜访之前,还担心那琴师傅会因为自己的年龄而轻视, 特意由纪父陪同, 便是他没有这个要求, 纪父也是要跟着去的,到底纪墨的年龄还小, 不到十岁的童子做什么都是让人不放心的。
“请问,琴师傅在吗?”
竹篱笆内,绿苗青葱, 半掩着的门扉之内, 似乎能够看到一二人在的情景, 纪墨在门口询问, 声音清脆,传到里面,有人彻底拉开门,就见到一面目端正的青年走出来:“你们是… …”
“我们是孙掌柜介绍来的,找琴师傅询问一些事情。”
纪父忙答话,他习惯了拉虎皮的那套,先把后头的来历说明白了,免得对方连门都不让他们进。
那青年应该是琴师傅的子侄辈,也认识孙掌柜,听到这样说,就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了。
屋子里面有点儿暗,却是正经的三居室,正对大门的是木制屏风隔断,后面应该就是女眷之所,两侧还有房间,窄道连通,看起来似别有洞天一般。
青年引他们去到左侧,就见到两个老头正在那里坐着说什么,听到动静扭头来看,青年当先说:“说是孙掌柜介绍来的,不知道找爷爷有什么事儿。”
“哦,孙掌柜可是有什么吩咐?”其中一个老头这般询问。
纪墨仔细看了一下,对方留着短须,眼睛眯着,干瘦如核桃皮的脸上多少有几分刻板感觉。
“不要误会,不是孙掌柜有什么吩咐,而是我儿制琴需要一些东西,家中短缺,特寻了过来,还望琴师傅容情。”
纪父对这等人总是先带了几分敬,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值得尊敬,他慌忙作答,只怕给孙掌柜惹来麻烦。
“哼,我跟你们可没什么交情。”
琴师傅半点儿不客气,却又看着纪墨问:“你说会制琴的就是这黄毛小儿?”
“正是晚辈。”
纪墨上前一步,拱手答话。
“什么毛孩子都来制琴了,还真以为是好耍的。”琴师傅对他对面的老头说笑了一声,手指点着纪墨,竟是没有一点儿看在眼中的意思。
有求于人,便是对方奚落,也在情理之中,然,纪墨没受过多少这样的气,不高兴就摆在了脸上,看得琴师傅又是笑着赶他们走:“走走走,别在我这里吊脸子,给谁看呐!我这里没有,什么都没有,有也不给你们。”
他说话间摆手,做出一个赶人的样子,还对那引路过来的青年说:“这都什么人,以后问清楚了再说,不要都带到我面前来。”
青年被训得脸红,这样的年龄还被训得孙子一样,是不太好受。
看向纪墨和纪父的时候,也有几分不悦,却没说什么,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来路。
纪墨不甘心就此走了,孙掌柜能够给出一个人选,可不会给出第二个,且不管这人是真的不好说话,还是孙掌柜为了让他们知难而退选择了最难说话的那个,他都是必要继续在制琴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如此,又怎能受困于原料?
“琴师傅没见过,怎知我不会制琴?都说琴当如人,制琴人如此,也可知琴师傅所制之琴为何样了。”
这是激将法,最简单,也最符合此刻心情的激将法,纪墨不等那琴师傅再说什么,直接道:“我愿与琴师傅比一比,以琴会友,若是我所制之琴优于琴师傅,日后所需原料,由琴师傅提供,我以市价买之,若琴师傅所制之琴优于我,我所制之琴分文不取,送与琴师傅。”
话语间,纪墨虽对自己有自信,却也没把握一次能胜了琴师傅,他所要的就是一个展示的机会,匠人不以技艺论高低,又论什么,年龄吗?
且,他说的“所制之琴”指的就是为了“比一比”所做的琴,撑死了就是那一张,又不是说以后所有的琴都分文不取送给人家,损失也不太大,他还是想要用对方的原料制琴的。
“哈哈,这倒是有意思了,莫不是我要看一出班门弄斧?”
另一个老头,之前一直都含笑看着,这会儿大笑着说话,竟是无意中助攻了一把。
本来有无数理由可以推却这等没意义的比试,如今老友看着,又不好说了,难道还真怕了这毛头小子不成?
“也罢,那就比一比便是。”
琴师傅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老友,最终应下这次比试。
制琴动辄就是一年左右的时间,纪墨自不可能在琴家住下,熬过这一年,更不要说有些制琴技术,都怕外人看了学了,他便从琴师傅家中拿了原料回返,约定来年秋时于孙掌柜处相见,到时候孙掌柜也可作为评判。
这些原料包括大漆蚕丝,还有两块儿木料,琴师傅家中有一间房专门放置这些,木料也是纪墨亲自从中挑选,琴师傅为了以示公平,还当着纪墨的面也从中挑了两块儿出来,表示自己就用这两块儿了。
彼此看了看对方所选的木料,琴师傅就不由得挑眉,看样子还真不是糊弄事儿的,会点儿。
再看纪墨年龄,便来了些兴趣,也准备认真对待这件事了。
“我这等年龄,胜你也是胜之不武,不过是让你这初生牛犊,看看天外有天罢了。”
作别的时候,琴师傅如此说。
纪墨不堕志气,老匠人的手艺就一定好于新人吗?若都如此,也不会有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了。
“这能行吗?”
纪父抱着木板等物,有些不确定地问纪墨。
“行不行,起码这次制琴的原料是有了,也能锻炼我的手艺,下次且再说下次的事情。”
想要成就“手熟”就要多做,这是要下苦工的,又哪里是光明白理论就可以的,在这方面,纪墨不敢懈怠。
这话听在纪父耳中,就是没什么把握的意思了,直接问输了的后果:“难道以后白给他家制琴?”
若是不知道琴的价值也罢了,知道了,又知道小儿子的手艺很不错,纪父哪里肯让小儿子白白荒废了?
纪墨奇怪地看了纪父一眼,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吗?没意识到是自己答话的态度导致的,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留下的“小窍门”,“最多是损失一张琴而已,他还能真的要求我以后都白给他家做吗?白日做梦都没有这么美的。”
“这倒是。”
纪父一听就宽了心,连连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容,“我儿就是聪明,像我。”
纪墨要纪父保密,这件事不与家中说,没必要让全家人都跟着担心,纪父应了,但之后一年,处处紧张时时在意,多少还是被人看出了一些不同,好容易等到秋末琴制好了,更是一天都等不及,带着人就去孙掌柜那里了。
约定的时间,琴师傅也没延误,两人同时带着琴过去,还让孙掌柜乐了一下:“你们这是约好了?”
他本是打趣,没想到竟是猜中了,琴师傅说了赌约的事情,又说了请孙掌柜来评判。
孙掌柜听得大喜:“以琴会友,这可真是难得的好事,你们应该早些告诉我,也好让我安排一下,如今这般,实在是简陋了。”
说话间,已经有伙计上茶,两人也各自把琴摆放出来。
层层细布揭开,露出里面包裹的琴来,琴师傅做的是连珠式,几个弧度优美无暇,亮度适中,第一眼看去,纪墨选用的蝶绮式就有些横平竖直,若磊落君子,正大光明,缺乏柔美了。
看完外表之后,就是音了,古琴,古琴,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琴音上面,散音旷远,若远古之音与今人相应和,泛音天籁,若九霄环佩落于凡尘之中,遥遥而来,垂挂银河。
按音缥缈,若人语耳边,余韵多变,又如心绪渺渺,寄人情思。
孙掌柜手法纯熟,分别用两张琴各自弹了一段试音,结果让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先夸过了琴师傅手法纯熟,他已有些日子不曾见他新作了,又说纪墨年小志高,于此道颇有天分,此张琴又比上张琴更好了。
论及赌注输赢,却道平分秋色,各不相让。
琴师傅冷哼一声:“孙掌柜这是偏心后进啊!”
“老师傅难道不爱才?”
孙掌柜哈哈笑着,并不认为对方是真的生气了,言谈之中有几分宽慰,更多还是某种莫逆之解,“我只怕以后见不到如琴师傅这样的手艺了!”
琴师傅家中后辈都不太出息,孙掌柜如此说,也是调侃之中若有所指了。
纪墨难得机灵一回,躬身行礼,对琴师傅说:“以后还要请琴师傅多多指教。”
他表现如此虚心,递上了台阶,琴师傅也没僵着,轻哼一声,算是应下了以后原料所给,旁的也不多说,琴直接卖了,纪墨本不肯要,原料都是人家的,他这里手工费拿全款总有些说不过去,琴师傅却更不肯接,银子落袋,还是姓了纪。
琴如人,琴音亦如人,能够制出这样的琴,发出这样的音,那人总不会是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