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会的请帖是孔宪送来的, 很有特色的请帖, 一把不到手掌长的小铜剑,两面剑从上, 一边儿是论剑会三个字,一边儿是时间地点,因为载体是剑, 倒像是在下战帖一样。
纪墨把那铜剑在手中反复观看, 能够看出足够精致美观, 没有开刃, 像是儿童的玩具,能够在手中肆意把玩而不伤手的那种。
“这是下面那些弟子的作品,也算是让他们练练手,小师弟看着可还行?”
孔宪不着急走, 送了请帖之后, 还到铸剑室转了一圈儿,看着那三个竖炉也没流露出惊叹之色。
孔家的竖炉也是很多的,否则那么多人, 难道都要排队等候一个炉子不成?
“颇有可观之处。”
纪墨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剑, 觉得好看好玩儿这才多赏玩了一会儿,从上面看不出多亮眼的技术,如此也能说明孔师傅对他的尽心尽力,除了更多的调剂配方, 其他的技术上的东西都教给他了。
“小师弟可真不诚实, 这等技术也就勉强能看罢了, 还有的练呐。”孔宪笑着转了一圈儿,看到桌面上线装的本子,一看就是自己制作的,还有些意外,这等炉火烘烤之地,可不是放书的好地方。
纪墨注意到他的目光,略显窘迫地笑了一下,快速上前收了本子说:“我的字不好,让师兄见笑了。”
为了速记,本子上的字都是纪墨印象最深的简体,而非此时字体,在外人看来,大概就跟狗爬字一样,简体字的草书那肯定是能够纸上飞的。
孔宪笑了一下,没有嘲笑的意思,还宽慰说:“我的字也不好,自来就不喜欢这些,让我拿笔还不如去抡锤子,咱们这等人家,哪里用得着写什么好字,拿一把好剑出去,多少名声听不到,没必要在这上面下功夫。”
纪墨不太赞同这样的道理,知识总是有用的,写字也能修身养性,从字见人,在古代,一笔好字就是脸面,就是名片,怎么可能无用,但他也知道对方主要是为了自己那句话而开解,未必就是当真,便没顶真地反驳什么,笑了笑作罢。
来这里一趟,孔宪本来还说要拜见纪姑姑,纪姑姑不肯见,纪墨便小主人一般领着孔宪逛了逛园子,说了会儿话,然而也是尴尬居多,孔宪说到园子好的时候,纪墨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合适,不是自家的园子,若要夸,像是拍柳家马屁一样,若不拍,又显得太过冷情,缺乏认同感,扫了谈兴。
直到话题拐到铸剑上,纪墨才自在一些,孔宪发现了,笑道:“怪不得父亲总说自己收了个好徒弟呐,原来小师弟擅长的都是铸剑,天赋如此,让人羡慕啊!”
“我才应该羡慕师兄才是,师兄有个好父亲,所铸名剑必然比我要多,未来可期。”
纪墨说着大实话,孔师傅对自己都能如此拉拔,对自己儿子,难道不会更加用心?一个家族在后面作为依靠,未来的路,起码能够更宽一些。
“如此,也是。”孔宪不客气地认了这话,又笑着说了两句,便跟纪墨告辞,还让他记得准时赴会。
纪姑姑对这事比纪墨还要上心,早早让丫鬟给纪墨准备了新衣服,这样的场合,纪墨也是能够穿一些宽袍大袖彰显世家风度的,只是习惯了简单装束,对此多有不惯,纪墨拒绝了,还是选择了窄袖的。
“若是到时候他们指点,我也可以跟着到炉火边儿近看,这样总是更加方便。”
宽袖能够拖到地上,负担且不说,若是跑到炉火边儿,火星着了袖子,都要好一会儿才能发现,实在是不方便。
“那,就这套吧,我本也犹豫着。”
纪姑姑让丫鬟取了另一套深紫色的,她竟是一开始就准备了两套。
对纪姑姑如此充分的准备,纪墨若有所思,由此可见重视,不由又开口问道:“姑姑不随我一起吗?”
“不了,你去就好,以后,你就是纪家的脸面了。”
纪姑姑拉着纪墨的腰带让他转了个身看后面是否合适,纪墨前面就是镜子,不那么清楚,却还是能让她越过纪墨肩膀看到自己的那张脸,让自己都不敢看的脸,何必再出去吓人呢?
若问起来当年为何投火不死,该羞辱得撞柱了吧。
被收拾好的纪墨带着白石就出门了,巨阙已经在孔师傅那里,他这里竟是没什么准备的,纪姑姑提议过让他带着飞虹去亮亮相,被纪墨拒绝了,那是送给纪姑姑的剑,不必拿到那里再让别人都看一遍。
“姑姑信我,我以后,必会铸出更好的剑,配得上纪家的名声。”
“好,姑姑信你。”
目送纪墨离开,牛车轱辘转动,碾压着路面的声音低沉,纪姑姑在二门那里看着,并未送到大门口,听着那声音远去,转头就看到了柳仲钧,少有这等阳光下相见,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想要抬手捂住脸,生生克制住了,只是低着头,死死抠着念珠。
“墨儿(铸)的剑,很好,以后,他必然会成为一位大铸剑师的。”
柳仲钧话语之中饱含欣慰,再看向纪姑姑的时候,目光放在她的发上,那发中已经有了白发,这是烛光下很难注意到的细节,但阳光下却纤毫毕现,连同那种丑陋,也少了柔光的修饰。
“… …不用担心论剑会… …”
柳仲钧的后一句如此,纪姑姑却已经听不到心里了,直到那人影离开,方才板着脸,似乎极度厌恶一样快步回去。
论剑会上,被孔师傅请来的几位大家对巨阙都是赞不绝口,便是有一二寡言的,却也说了“好”,让纪墨增加了成就感的同时,也为来之前的担心感到好笑,这些大铸剑师,都是大师,心胸宽厚,颇有长者之风,哪里会有自己想的被刁难被质疑的情况啊?
口头一松,差点儿就要把没用人祭之类的话重点提出来了,纪墨按捺着喜悦的心情,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认真听他们讲述一些铸剑技巧,很快听着听着就不觉眉头微蹙。
花里胡哨的铸剑术外行听起来很过得去了,然而跟孔师傅认真学过的纪墨却很快听出来他们都是敷衍居多,原因不外是敝帚自珍那套,如此,就显得之前的夸赞更添虚伪了。
今日来的人不是一家之主,也是家中有名的子侄辈,都比纪墨年龄大,都比他经验丰富,说他绰绰有余,纪墨纵觉得不对,也不好随便质疑,这里面还有孔师傅的面子呐。
一场论剑会,大家喝茶吃点心,坐在园子里点评巨阙,谈论昔日名剑,好不自在。好容易等到论剑会结束,把人都送走了之后,纪墨才被孔师傅叫到一边儿说起了这件事。
孔师傅早就看出他的疑惑,提点了两句,一句是如今的铸剑世家越来越不值钱了。
若说根源,大概还是源于纪家,宁可**也不肯为柳氏铸剑,可真是得罪死了天子,而天子一怒,纪家死完了没什么人来承受,其他的铸剑世家就被迁怒,跟着受过,被天子提拔的新人抢占名气,新人带来乱象,打破了世家的垄断,铸剑世家的名头就没以前那么吃香了。
越是不吃香,越是抱残守缺,不肯放下辉煌过往接受现实,更加不肯透露出一点儿铸剑术,免得便宜了新人,增加了竞争对手。
第二句就是“你还是柳氏的侄子。”
这一句可比第一句厉害多了,如今是柳氏天下,柳仲钧好歹也是皇室贵胄,他的侄子,这些人如何敢不礼遇?能够以此态度缓和跟柳家跟天子的关系也是好的,说白了就是示好。
然而这种示好之中也多有警惕,若是把自家的铸剑术泄露出去了,让柳氏拿来培养新人,他们岂不是要亏死?
哪怕纪墨顶着“纪”姓,算是老牌世家的遗孤,这般年龄进入铸剑行列,也的确是个“新人”,谁知道是不是柳家故意留下这么一个培养起来对付他们的?
还没卸任,便看到继任者虎视眈眈的感觉,就是那些铸剑师的感觉了。
纪墨的大局观很好,早在听过纪姑姑讲述那段过往的时候,就能知道自己大概处在一个什么位置,说不好听的,若不是因为纪姑姑跟柳姑父的关系,他这个姓纪的,就算没被火烧死,也是不该活的那个。
能够默认他学铸剑什么的,柳姑父肯定是有功劳的,不排除是为了套取纪家铸剑术的秘诀,但,一把剑哪里胜过千万把剑,大军在手的柳家,完全没必要为了一项技术如此劳心,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纪家是铸剑世家,还有那么多选择,总不能把人憋死。
“我知道了,师父莫要担心,没什么的,能有师父指点就够了。”纪墨懂事地说。
孔师傅看着心中暗叹,这个时候不好啊。拍了拍纪墨肩膀,让孔宪送他回去,纪墨推辞了,自己带着白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