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姑姑看着三把长剑,连她都无法准确判断到底哪把剑是通过怎样的祭祀方式得到的, 几乎毫无差别的三把剑, 锋锐的程度上也是不分轩轾, 很难得。
她没有选择任意两把剑互击,如果只有用这种方式来判断锋锐,那么,最后留下的剑必然也是齿痕交错,用不得了,而通过她细致的判断, 都是同样的好剑,只从方法上看, 也许, 纪墨是对的。
纪墨看明白了那双眼眸复杂之后的赞许, 脸上露出微笑来,多日的疲惫于这一刻全部烟消, 不觉脱口而出:“只要不是人祭就好。”
纪姑姑没有点头, 也不说反对的话,轻叹:“这件事,在你没出名之前不要随意宣扬。”
“… …是。”纪墨很容易就想到了这是纪姑姑的爱护之意,若是早早公布, 只会被当作无稽之谈, 不会有人去认真思考, 更不要说尝试了, 如此一来, 只会让自己受到抨击,引为笑柄,说不得还要连累教导他的孔师傅,还有铸剑世家纪家的威名,说不得还会为他以后铸剑增添一些麻烦。
若是等到他铸出众人都认可的名剑,有了名声之后,再说出这样的事实,就不会有人觉得是虚妄,说不得还真有那么一两个就此改了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分明早早得到了结果,却不能早早挽救人命。
“是,我知道了。”
重复应了一遍,纪墨努力地说服自己,他若是现在就挑战众人认可的铸剑术,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这中间的取舍,比起自己亲近之人的性命,那些素不相识的剑奴的性命,自然就有了轻重。
心中愧然,其实他真的没有那么伟大,他就是一个小人物,有点儿自私的小人物。
头渐渐低下去,一只手抚在头上,轻轻地揉了一下,纪墨抬头,看到纪姑姑目光温柔:“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去铸剑吧,你的第二把剑,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嗯,我知道,明天就开始了。”
本来还想马上开始第二个分量对比实验的,尝试不同的肉和骨的投入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变化,这其中,一定是有个最佳度量的。
纪墨想做实验的时候就想过下一步就进行这个实验,然后把实验结果应用在自己的第二把剑之中,在创新的时候也进行某种提高,现在看来,倒是先铸造出了一把公认的名剑更重要。
调剂配方创新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从第二天开始,三个竖炉同时开始,配方比例略有不同,如此反复再三,都是在完成修治之后才能看出锋锐如何,这种方法所耗费的时间同样漫长。
不知不觉,天空之中就飘起了雪来。
“该过年了啊!”
铸剑室之中热火朝天,哪怕是这样寒冷的时候,里面也都热得让人穿不住大衣,走到门口往外看,附近的地面存不住雪,不一会儿就显出湿泞来,石板路面还好,附近的地上已经一片泥泞。
“小心凉。”
白石抓过一旁挂着的大衣给纪墨披上,这里的冬日所用的最好的大衣就是皮毛的那种,看起来很暖和,事实上,这种披风样的大衣,不用手拢住边缘,风就会一个劲儿往里钻,其实谈不上多么暖和。
没有棉花,丝絮一样的内里层层叠叠,被包裹在相对密实的绣花棉布之中,厚重是足够,保暖也勉强。
被养得娇气了啊!
纪墨回头看了看白石,这一年,白石又长个子了,本来他就比纪墨高,如今更高了些,纪墨看他都要微微仰头,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每次都是稍微躬身的姿势,然而他再怎么躬身也没办法凭空减掉一截高度。
“夏日里觉得这边儿热得不行,简直待不住人,到了冬日里,就是难得的暖和了!”
纪墨笑着说了一句,似乎有些轻松的意思,白石也跟着笑了笑:“的确是暖和,肉也好吃。”
为了做实验,纪墨要了很多肉,但实验一下子又用不了那许多肉,再加上计划更改,懒得把剩下的肉退回厨房,所剩不多,便被放在现成的炉火上烤了吃,没办法,实验之中投入的肉难免会有些香味儿,让人联想到烤肉的味道。
在铸剑室中吃烤肉,纪墨觉得自己可能又打破某个规矩了,纪姑姑看见了什么也不说,还让丫鬟准备了更为齐全的调料,某些香料的价格,只是一小撮就比名剑还贵了。
纪墨不是全不知事的那种,平日里吃饭要吃什么也不是不可以让丫鬟去厨房传话,实在没必要非要搞这么一出,脸上一红,不等调料用上就直接改了。
过年是会放假的,大臣们也会休息,那些本来就是皇亲贵胄的更是有着足够的时间休息,热热闹闹过年,然而这个年对纪姑姑和纪墨来说,却少了些热闹,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纪墨还要铸剑,不可能直接休息几天,把时间耽误下来。
但到底是过年,这些日子是要回小院去住的。
按照纪墨说,其实不如纪姑姑直接搬到铸剑室旁边儿住好了,这边儿有竖炉日夜开着,火力旺,墙壁都挡不住的热度,左右隔壁都是热乎乎的,睡下一点儿也不冷,不用被厚厚的被子压着,气都喘不过来。
然而纪姑姑心中对前院后院还是有着明晰的概念,可以过来看纪墨铸剑看一整天,却不会在这里住下,只肯每日里往返。
“姑姑。”
纪墨穿好大衣,走出门去,外面的冷风一吹过来,让他不自觉地拢紧了大衣,看着相似款式的大衣穿在纪姑姑的身上,连边缘都不拢,安静站着,姿态如青松挺拔,她侧目看到纪墨走出来,这才在前面迈步,羊皮靴子木头底,踩在青石板上,能够听到清脆的声音。
匆忙跟上纪姑姑的脚步,两个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好久不曾走出铸剑室那个小院儿之中,外面的景色,极目远眺,竟有一种格外新颖的感觉,好似从未见过一般,纪墨还能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外面是怎样的景色,指点着不远处的桥,轻声道:“去年那里落了雪,极好看。”
湖面结了冰,桥上落了雪,一片冰雪之中,隐隐能够看到桥上未曾被白雪遮盖的石色,更远处的景,好看不好看,夏日里繁茂到略显凌乱的枝条,也都被冬日的寒冷凝成了冰条,更有雾凇寒玉树,琼花若晶莹。
“没想到,今年姑姑竟然能够跟我一同欣赏这般景色了。”
往年纪姑姑都不走出小院之中,伴着的只有那一院的冬景,再好看多少年也会看腻了,倒是这个园子,足够大,也有更多的景色,步步走来,赏心悦目。
纪墨的心中有些欢喜,似乎是因为这个年节的到来,又似乎是因为这一次他格外有把握,这次熔炼的剑一定能够成功,起码是他以为的成功了。
纪姑姑的脚步不觉放缓,往纪墨指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座桥啊… …这园子里的景色,于她也是陌生的,自搬来了这座园子,她就直接去了佛堂之中,连那个小院都不肯走出,又哪里看得到这些景色。
裹足不前,自缚囚牢,如今看来,又有些恍惚,是对是错,连自己也看不清楚了。
她会铸剑术,但她从未铸过剑。父亲曾经如此评说,说她缺了坚定,不可铸剑。她一直不认同,当年,以为投身于火,是坚定,后来,认为自困佛堂,是坚定,认为坚持多年,也是坚定,然而,一个纪墨,就能轻松打破她的所有坚定。
这几年,她与柳仲钧相见的次数都多了,一次,两次,三次… …说话也多了,一句,两句,三句… …渐多的话语如一把锐利的凿子,缓慢而直接地打破了坚冰,那不是坚冰,那是她曾经的坚定。
冬日的积雪再厚,也敌不过春日的和煦,如温水慢炖,让她再也无法坚定。
属于纪家的那些东西,一部分已经握在她的手中,这是他的诚意,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你好好铸剑,什么都不要多想,需要什么与姑姑说就是了,姑姑手上有的必不吝啬。”
纪姑姑的话来得突然,纪墨愣了愣,想到的就是烤肉事件,他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姑姑放心,我有什么必要与姑姑说的,以后,也不会不务正业,再不会在铸剑室胡闹了。”
铸剑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便是孔师傅也从不曾把无端的说笑放在铸剑室里,而到了纪墨这里,做实验的时候固然认真,但实验之外,也不会连笑容都吝啬,气氛就与孔师傅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纪姑姑笑了笑,知道纪墨误解自己的意思了,却也没有解释,如果他能就此改了,当然是更好,做事情就要专注,若没有这份专注,什么都是不成的。
过年的菜色少了素菜,更多了大肉,各种各样的肉,纪墨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不知名的鸟肉有可能都是数量稀少且珍稀的,吃到嘴中的滋味儿也令人欢喜。
除此之外,令人欢喜的就是新衣了,纪姑姑亲手拿来给了纪墨,说是柳仲钧猎得的狐皮制成,如此,是柳姑父所赠,纪墨认知到这一点,再看纪姑姑脸上毫无介意之色,随之松了一口气,他与柳姑父所见仅那一面,却是不想把这半个亲人当做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