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山林掩映下, 数千兵马潜伏在一处避风的山崖下。
静静等待着出击的一刻。
易玄英披着铠甲, 坐在山洞中。
对着火光,擦拭着自己的长剑,这是他大战之前的习惯,冰雪般森寒的触感能让他彻底冷静思考。
接下来,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仗了, 成, 能一举扭转天下国运, 复辟前梁。败,则身死族灭, 不必多说。
唯一放不下的, 也只有别庄中的那人了。
不过幸好, 就算自己兵败身死, 她还有一条活路。
这么想来,她真的恋上那人,也不全是坏事了。
明镜般的剑刃倒映出俊秀的侧脸,易玄英苦笑。
这时,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冯吉春匆匆奔入山洞, 风尘仆仆,满面焦急:“易大哥,出事了,别院出事了!”
易玄英猛然起身, “怎么了?”
冯吉春平缓因为狂奔而凌乱的呼吸, 迫不及待说了起来。
半日之前易玄英告知了他救出妹妹的消息, 冯吉春万分丝毫影响不到他布局的动作。
小道童动作轻柔地将谢景的手放下,谢景突然睁开眼睛,寒冰般的目光扫过。小道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赶紧低下头,匆匆退了下去。
手腕的伤不重,论理不可能流太多血,但在对面那个神棍祭出咒符,开始做法后,鲜血却流淌不止。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再不断抽取自己体内的鲜血,还有生命力。
这等精通道门秘法之人,对方果然就是段无音那个潜逃的师兄!只是这干枯苍老的外貌,与情报上说的不符。
谢景咬牙开口:“你们奉天观自诩道门中流砥柱,却要行此阴损之局。”
跟段无音接触多了,谢景也知道一些道门的秘法,崇善太妃的干尸模样,明显是体内鲜血精元全部耗尽。只怕是被当做祭品抽骨吸髓,这些都是邪门歪道的做法。
紫虚真人叹了一口气:“姑娘气运强盛,为了复辟大梁,只能请姑娘献命。我等也知此举有愧易太傅和易将军,但为了天下苍生计,迫不得已。待大势底定,我等再向易将军赔罪。”
使出这等逆天改命的手段,紫虚真人有报应临身的觉悟。实际上,早在布局崇善太妃李代桃僵,窃取新朝太后气运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了。
阴暗的室内,随着谢景鲜血流淌,祭坛四周泛起白茫茫的光。
冥冥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笼罩在幽暗的天幕中。
狂风呼啸,暴雪不止。
胡冉站在山崖边上,等着将军返回。
雪花从侧面扑打在脸上,咦,风向好像变化了?
不知不觉,狂风渐渐转了方向,变得更利于行军。胡冉大喜,原本在这样冰冷的天气中,再怎么精锐的兵马都行军艰难。如今变成了顺风向,行军阻力大减,攻山的时候也方便了很多。
随着天气变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临战的紧张感渐渐消弭,他觉得胜利就在前方,自己恨不得立刻冲杀上去。
实际上不仅他,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感觉到一种振奋的雀跃,斗志高昂。
天坛行宫一侧,戴元策顶着狂风巡查士兵,走了不多久,暴雪越发凛冽,扑打在脸面上几乎睁不开眼睛。
怎么突然狂风转向了?从正北变成了西北方向,正好有利于山下的兵马往上冲锋,而防守的一方却要顶着剧烈的风雪作战,极为不利。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阴云重重的天际。
比起这一战的艰难,他更担心的是皇帝此时的去向。
前天深夜,皇帝带着数十名精锐离开了天坛行宫。
雪粒子打在脸上肌肤生疼。
云舒穿着皮甲和斗篷,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气。
但比起身体的寒冷,更疲惫的是精神。
一天一夜的奔波,凭着气运加持,他终于找到了山脚下的别院。
进入之后却发现人去楼空,只有几具丫环仆妇的尸体横倒院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其中没有她。
云舒不明白这座别院里发生了什么,但刺鼻的血腥味让心中的不安更深一层。
她有危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站在别院的门口,云舒遥望幽深的夜幕,感应自身气运。
盘旋庞大的金色云团已经消失了一小块,就是之前为找人而消耗的。
她命格贵重,消耗的气运量不少,让云舒很是心疼了一把。
他一直吝啬鬼般珍惜着自己的气运,尤其在这个决战当前的关口。此时为了那人安危,也顾不得了。可惜消耗了这么多气运,换来的结果还是迟到一步。
云舒面沉如水,再次心中默念,想要再次消耗气运,感应冥冥中谢景的位置。
然而比起上一次立刻就有了清晰的预感,这一次的结果让他震惊。
寻找她的念头刚起,突然一种恐惧至极的压力降临,仿佛面前有一个无底深渊,迫不及待吞噬着他的气运。
这是比之前想要直接停下大雪的时候,还要恐怖的感觉,让她清楚地意识到,继续动用这个念头,会面临气运直接崩溃的惨剧。
夏德胜在旁边,见他脸色发黑,赶紧问道:“陛下,怎么了?”
云舒身体轻颤,没有回答。
怎么会这样?上次她想要消耗气运停止暴雪,是要逆天改命,所以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如今只是要寻找一个人的下落,纵然这个人命格贵重,也不该是这样庞大的消耗才对。
这种恐惧的压迫感,仿佛她也成了天命的一部分。
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舒心跳狂乱,不祥的预感更重。
随着时间推移,谢景的血越流越多,四周仿佛腾起一层金芒。静谧的空间里,因为这神秘的法术,显出阴森与神圣交织的诡异场景。
谢景分不清楚是濒危时候的错觉,还是真实的体验,她紧闭双眼,节约每一分体力。
随着血液不断流失,力气消散的同时,原本卡在经脉中的禁止也开始减弱。
活了两辈子,她从来没有坐以待毙的习惯。就算拼着一条命,她也不会让这些人得逞。
紫虚真人全神贯注,念念有词。
正行功到关键时刻,突然感觉心头一阵压抑,冥冥中有危机潜藏,他睁开双眼,吩咐侍立在旁边的道童:“青鸾,到门口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名叫青鸾的道童连忙点头。刚出门,就听见外头一阵喧嚣。
三四个门外的护卫摔进了大堂,生死不知,易玄英的身影随后冲入,目光冷凝。
他是追踪的好手,循着别院里黑衣人留下的痕迹,一路追查到这里。
冯吉春紧跟在他身后,四处张望。他满心都是疑惑,易妹妹真的被带到了这里?
十数名侍卫紧跟着两人,冲到了大堂之内,一边高呼道:“易将军,冯将军,之前丞相吩咐过此地不可打扰。请立刻退出去!”
易玄英面沉如水,毫不理会。
众人无奈,正要上前阻拦。却被一个声音喝止。
“不得无礼。”
冯道源匆匆进了大堂,吩咐众人:“你们退下吧。”
侍卫们都退出大堂,只有青鸾警惕地退到了柱子一侧。
易玄英目光落在他身上,刚要说话,突然鼻端动了动,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传来,霎时脸色剧变。
“舍妹在哪里?”他声音颤抖,实在不想往那个残酷的方向推测,更不明白冯丞相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冯吉春也焦急地问:“父亲,易妹妹真是被你们带走的吗?”
冯源道没有理会儿子,望向易玄英,叹了一口气。
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他撩起衣襟径直跪了下去。
易玄英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震惊地看着冯源道。冯吉春也惊呆了。
冯源道是三朝元老,就算不考虑他的丞相身份,也是德高望重的当世名儒,就算在皇帝面前,都不需要这般恭谨。
此时此刻,却郑重向易玄英行此大礼。
“是老朽和道长对不起将军,老朽愿意认错,也恳求将军,为了大梁江山计,为天下计,同意牺牲易小姐。”他音调苦涩,万般无奈。
易玄英怒极反笑,“我妹子只是个普通女子,天下大计,与她这般弱女子何干?”
冯源道苦笑:“将军有所不知,易小姐天生凤命在身,气运旺盛,以之为祭品,可以激发龙气,扭转天运……”
后面的话易玄英完全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祭品!”两个字。
他身体颤抖,“谋夺天下,是靠掌中剑,是靠男儿力,岂能借助这等鬼神乱离的歪门邪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将军神勇,冠绝当世,但一人一剑之力,能杀千军万马吗?”冯丞相快速说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无人能够把握,如今以易小姐一命,换取天地助力,才能庇佑我军此战大胜。”
说完,冯源道深深弯下腰,冲着易玄英叩首道:“待大势底定,将军可以取老朽性命,为易小姐报仇。只求将军此时放手。”
“将来朝廷也必然会记得易氏一族为朝廷的牺牲,愿意为易小姐册立神位,追封名号,极尽哀容。”
大堂周围的侍卫听着,无不动容,冯源道语气赤诚,姿态谦卑。在他们看来,无论如何,易玄英也该同意了。
那不是为了某个浅薄的利益,而是为了朝廷正统,是为了所有人赤诚追求的目标。为了那个目标,他们已经牺牲了无数忠臣良将,还有士兵子民了。再多牺牲一个弱女子罢了。
“易太傅若在世,必定也同意这份牺牲。”冯源道继续劝说。
这世上礼法,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父,身为兄长的易玄英本就有资格决定妹妹的生死。
对着冯丞相涕泪横流的劝说,易玄英却笑了起来,音调苍凉。
“冯丞相拿天下大义来逼迫我,我无话可说。但可曾问过我妹子,是否愿意牺牲自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我的傀儡啊。”
“我是大梁臣子不差,但我更是她的兄长。”
“为大梁臣子,是从我入仕领取俸禄的一刻开始,为她的兄长,却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是兄长,就有责任护她重她。”
他的语气逐渐坚定,“除非我妹子亲口说愿意为大梁天下牺牲,否则谁也不能逼她。”
仿佛是响应他的话语,骤然一声惊呼从密室内传出,尖锐高亢。
冯源道脸色一变,那是紫虚真人的声音。
密室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