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唐挥手,关窗,拉窗帘,一套动作十分流利。
……
苏毓秀夜探白唐时,叫美人的男鬼又一次在她家里陷入沉眠,做着古怪而熟悉的梦。
那是更加清晰的场景,无数伸着信子的蛇被火光照亮,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在他的瞳孔里不断闪烁交替,蠕动着纠缠在一起,竟无端勾勒出悲伤的沉重色、
“嘶~嘶~”
蛇吞吐信子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就站在那盛满蛇的大坑前,满目哀戚,说不上在悲伤什么,却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陛下~”有苍老的声音躬身长揖,站在明火铺就的长路末端,满头华发泛出凄凉的火色。
“陛下~”他身后又出现排列整齐的两列官员,宽大的袖子直直垂下,遮住他们的容颜,他站在那一条用无数火盆照出的光亮之路尽头,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些人的容颜,却感觉被他们逼的无路可退,“为社稷故。”
“为社稷故。”
所有人都齐齐道,音色里有莫名的悲壮。
他胸腔里积攒着愤怒,却怎么也发不出去,掌心握着滴血的剑,心中戾气怎么也消不掉,一字一顿重复:“为!社!稷!故!”
手指却忽然被更为柔软的手握住,他右手举剑,左手抓紧了那只柔软的手,听见一道细软清脆的女声道:“为社稷故,为苍生故,陛下。”
他钢铁样的手握的更紧,却还是感觉她的手如沙尘一般从指间滑下。
她说:“放弃我。”
“不!”他骤然回首,却只看见她头顶带着的白狐步摇摇摇晃晃,她皓首低垂,云鬓堆叠,脖颈上肤如凝脂,行的是屈膝礼,“孤会,护着你!你站起来,站在孤身边!一步都不许退!一步都不用退!”
那一个个用支架撑着的火盆撑着明亮的火焰,风吹拂的火焰摇摇晃晃,如同那一张张在火光背后看不清的容颜。
“陛下!”他们齐齐俯首,在那条路上先后跪下,长跪不起,一声声唤他“陛下。”
“为社稷故!”
她也在他身侧跪下,抓着他衣袍下摆,将脸贴在他腿侧,一声声劝他,“陛下,为社稷故,弃了我吧。”
“不!绝对不!”他大叫着醒来,眉眼中狠厉神色未褪,嘴唇轻动了两下,继而才清醒过来也似,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气,虽然他自己是一只鬼,也不知顺哪门子的气。
突然觉着不对,再一回头,就看见苏毓秀正直直看着他,面上是复杂而难言的神色。
美人又一下翻身坐起,小心的窥视她的脸色,道:“我又说梦话了?”
苏毓秀面色实在太一言难尽,她点了点头。
美人道:“我,我说了什么?”
苏毓秀微笑,道:“说了你最真实的想法,美人啊,你最想干什么呢?”
美人想都不想的指着脖子上的咒枷,道:“这个这个,你是不知道,我每次回地狱,都得偷偷摸摸的避着地府大佬,我觉着他们肯定能看出这是什么东西,那我被人私养了,得让他们多愤怒,毕竟丢的是地府政府的脸。”
“你想取掉?”
“那必须啊,正常鬼谁不想……不是,你,你别这么看我,要是你不愿意,就当我没做过梦,额……也没说过那话。”
说到最后,那些理所当然的话都被苏毓秀别有深意的眼神吓了回去。
苏毓秀哦了声,颇为可惜的道:“本来还想着你要是真那么想取掉的话,我就给你取了,毕竟我是个好说话的人,既然你说不用了,那就算了吧。”
美人狐疑的看他。
苏毓秀就静静的笑,道:“当然啦,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给你换一种锁,比如库存里的那个”
“不不不,咒枷就很好,又美观又舒适,不麻烦不麻烦,呵呵呵。”
苏毓秀逗完了他,就不再理他,转身就上了楼,但刚一转过去,面上神情就沉寂了下去。
她根本没听见美人的梦话,但她看见了他醒来后说的那一句低语。
他说你,就是江山社稷。
这句话,实在是莫名的熟悉,她按着眉心,感觉被她深压在心底的某些记忆又开始翻腾,实在是让她不舒服。
美人在苏毓秀走后,才大大松了口气,仿佛掩藏住了自己最深的秘密。
他原本圆润的眸子不知不觉就变得狭长而锋锐起来,这种变化与他日日相处的人几乎不会发现,但隔很久才看见他一次的上司却敏锐的注意到了,当时还打趣他做了鬼还长身体。
但美人心烦气躁,他总觉着自己越来越频繁的梦见的东西,绝不只是巧合的梦境。
更何况,人才会做梦,鬼又哪里会?
他还专门就这个问题去咨询了上司,上司又咨询了上司的上司,一轮咨询下来,终于有人说,他这是返魂。
返魂,是鬼中千年难遇的稀罕事,于是他还被第六府君特地召去瞧了瞧。
第六府君将他从上而下的看了看,就含笑道:“这魂有趣啊,也不知转世了多少次,竟然还碰见了累世执念的东西,出现了返魂。”
所谓返魂,就是执念最深的那一世记忆如毒素一样,连孟婆汤的药效都压不住,一点点在他现在的魂魄里苏醒,渐渐的,让他承载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
美人觉着很痛苦,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在身体里慢慢复苏,让他感觉自己在承载另一个人的人生。
更痛苦的是,那份记忆里全然都是沉重,他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否则怎么可能记那么久。
但就那些零碎的碎片来看,他很久很久以前是做过皇帝的,美人又朝着楼上看了眼,觉着苏毓秀大半夜的应该不会再传唤他,当即又飘飘荡荡的回地狱去。
他得去地狱对普通鬼差开放的图书馆查查,看看历史上什么皇帝跟他的经历相似,推断一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帝王。
好歹曾经做过皇帝,怎么说也值得吹牛来着。
……
白唐绷了好几天的皮,晚上没听见那可怕的雷声,连墨赦那股死亡视线都变回了原本的平淡,他终于放了心,感觉除了要避开苏毓秀这个雷,生活也没别的难处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刘正邪正儿八经的请帖,请他去参加上清派掌门的继任礼。
其实上一次在开顶尖修道者会议时,白唐就猜到这一天不远了,刘正邪能参加那次会议,必然是代表上清派的。
墨赦这两天一直人间地狱两边跑,听白唐说了这事,只从自己私库里掏出一枚纯黑色的耳饰,就让白唐一并给刘正邪送了过去。
为了私库的事,白唐多看了他好几眼,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墨赦最近实在没心思管他,一心一意和月戎扎在地狱浩瀚如山海的典籍里,就指望着能翻出什么特殊的能对看出苏毓秀本体的法器或着有用的记载,时不时还要去监督一下三太子的行踪,实在是忙的够呛。
相比之下,白唐就轻松多了,毕竟现在没大事,都没人来打扰他。
所以收到刘正邪的邀请函,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就来了。
“就像你想的那样,”刘正邪压低了声音,神色有些暗淡,“恢复不了。”
说的是刘信真,那个原本上清派的掌门,之前在辰川被莲涅的黑暗心虚感染了心魂。
白唐拍了下他的肩,道:“人还活着就好。”
刘正邪也大喇喇一笑,道:“可不是,毕竟死了那么多人,他能活着就很好啦……反正不做掌门,还有我给他养老,也不用他扛锄头干活。”
白唐将自己带着的两份礼都抛了过去,道:“好歹是继任掌门,要养一大家子人,咳,这礼我可费了不少心,千万别太感动。”
刘正邪看着背后写着密码的银行卡,蹦出了一脑门的青筋,咬牙道:“那可真是……谢谢你费心了!”
这根本就是全没多想,干脆送钱!依白唐那货的拮据程度,刘正邪对卡里的数字根本就不抱希望。
玉九见着白唐,像是终于见到狠心亲生爸爸的被领养孩子,政治鬼都散发出幽怨的气场。
白唐见着他,就忍不住笑,上去过问了一把,立马就被勒索了一打强力平安符。
玉九吐槽道:“大人啊,你是不知道,这刘老头面上看着和蔼又客气,乍一看,真是一个大善人啊……当然,在我眼里完全不这样,那完全就是披着道士皮的恶棍,整天想弄死我这种可怜的小鬼。”
刘正邪在接受上清派长老的鞭策,发誓要奋发图强,争取将上清派发扬光大,白唐看了眼,只觉他也不是当年与自己初见时那没心没肺的少年了。
就那么持着五钱剑而站,浑身上下居然也出现了一股让人无法一开视线的强者光芒。
哪怕现在的刘三还不能与商衡比肩,但日后必然会追上去。
那才是人类的希望,蓬勃的、不沾灰尘的希望。
白唐想着,耳边还听着玉九唠唠叨叨的抱怨,轻微一笑,道:“那说明刘三信任你啊,能将看他爹的任务交给你,足见你在他心目中多重要。”
玉九伸手比了个八,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哭唧唧道:“八次!最高纪录,刘三他爹一天之内想弄死我八次,要不是我跑得快,大人啊,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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