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面前, 不是银圆美钞这样常见的筹码,而是一张张金纸。
沈人杰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又盯着观察片刻, 发现那应该是硬纸上刷了金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乍看像是沉甸甸的纯金。
金纸上还印了一些数字,有的人手里是“伍”, 有的人是“叁”, 还有“壹”的,沈人杰不明其意。
这一桌的玩法是赌大小和单双。
很简单, 三枚骰子总数在10以下则为小, 11以上则为大, 遇到围骰则庄家通吃。
沈人杰亲眼看着对面那个赌徒连赢了三场,手里攥着三张金纸, 转眼又全部输光,一无所有, 杀红了眼的他嚷嚷庄家作弊,还伸手去抓人,不知从哪冒出两个大汉就把人给堵上嘴巴拖走了。
周围的人无不一脸狂热, 沈人杰想问也找不到人问, 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看似也在凑热闹,手里捏着一张“捌”号金纸的人。
对方脸上犹豫不决, 像是在考虑下注与否, 表情比起其他人还算冷静。
沈人杰凑过去跟人搭讪, 随口聊了两句, 自认有些交情之后才开始打听。
“老哥,你手里头这些金纸是做啥的?”
对方反倒奇怪:“你没金纸?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人杰陪笑:“我是跟着我们家老大进来的, 我身上也没钱,就是进来看看热闹。”
“钱?不用钱也可以赌。”
“那赌什么?”
“喏,你看见没,那些人手上拿的金纸,号码不同,筹码也不同,有些人拿房子抵押,有些人没房子也没钱,就拿妻儿下注,赢了么,想换钱换大烟也可以,女人也可以,输了,妻儿自然是要被拖走的。还有的拿自己性命当筹码,反正就算你一无所有,身上总也有可以拿出来的,胳膊,腿,心肝脾肺肾,这里也无所不收。”
往常赌馆里虽然也有输光了财产就拿妻儿抵债的现象,可那毕竟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烙在金纸上变成筹码,现今提倡新文明新文化,像这等明目张胆拿妻儿买卖的行径,只怕就算是背后有人,也会让巡捕房很头疼,一旦在报纸上曝光,只怕会群情沸腾,连洋人也坐不住,难怪这间赌馆要如此隐蔽。
“兄弟,那你呢?你这张纸上的号码又是什么意思?”
此人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没钱没房子,妻儿已经输掉了,现在就剩下父母了,正好我也养不起他们,就让他们为当儿子的出最后一点力吧。”
沈人杰目瞪口呆,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离体而去,就差立地飞升成仙。
他小心翼翼问:“你家父母恐怕已经老迈,赌馆也收?收了去做什么?”
对方道:“便是老朽,四肢能动,也是能干些苦力的,提水搬砖,再不成就去矿窑里拉矿车,就算动不了了,也还能当肉托。”
沈人杰:“什么是肉托?”
对方:“你这人,怎么啥都不懂?”
沈人杰作出尴尬卑微模样:“我乡下来的,全靠兄弟指点开阔眼界呢!”
那人这才满意,懒洋洋道:“这里每逢初一十五,会有一场展会,听说上台被估价的女人都得是脱光了,全身赤|裸,这些老人皮肉粗糙皱纹横生,正好可以给这些女人当肉托,衬得她们皮光肉滑,满足有钱人那点子癖好,啧啧,可惜我没那个资格亲眼参加。对了,据说不止女人,还有幼童,不过我不好那口,有些人也许喜欢吧,卖儿鬻女也是这个用处,卖主折磨一通,人死了就扔了,再来买下一个,哎,可惜我家里两个小孩长得都不好看,要不上次应该还能多抵两次赌债。”
他说得理所当然,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自己晚饭吃了什么菜,哪道菜更好吃,哪道菜馊了被扔掉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沈人杰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平时也多有贪小便宜好吃懒做吃拿卡用的行径,可他现在忽然觉得自己比起这个人,简直就是圣人一般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脚底长刺,恨不得立马逃出这里,躲得远远,只当从来就没踏足。
此时此刻,沈人杰下意识想念起凌枢。
那个虽然总是一副没骨头,遇到事情却又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
沈人杰虽然经常抱怨吐槽,可他现在宁愿跟十个凌枢打交道,也不想面对眼前这人。
想及此,他发现自己跟凌枢走散了。
抬起头四处张望,人涌着人,到处都是赌徒,哪里还有凌枢的身影?
……
“对江先生而言,这件事本身就是好处了。”
岳定唐接过烟,却没有点。
江河挑眉:“我不明白,此言何意?”
岳定唐:“如果你不希望解决事情,就不会特地让张简去告诉凌枢,你跟陆祖德有关系。”
江河敲敲烟灰。
“我让他知道这件事,只是想让他投鼠忌器,别再追查下去。”
岳定唐笑道:“江先生认识凌枢,也知道他是个不得真相誓不罢休的性子,这个答案,我不太相信。”
江河也笑起来。
“好吧,信不信由你,我其实不认识那个陆祖德,收他当干儿子,原本也不是我的主意。”
岳定唐忽然问:“鹿同苍在哪里?”
江河本还想多绕几个圈子,冷不防对方如此直接,一口烟卡在喉咙差点呛着,忍不住咳嗽两声。
上海滩藏龙卧虎,大佬自然也不错,可真正要算数得上名号的,鹿同苍应该算一个。
江河也只不过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但岳定唐知道,这两人早就面和心不和了,江河太过能干,手下势力发展太快,鹿同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自然有心除掉江河,否则也就不会有那次追杀。
一次追杀不成,江河后来陆续又遇到了投毒,车祸,美人计等等各种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事故,他跟鹿同苍背地里斗智斗勇,见了面却还是亲亲热热的兄弟情。
岳定唐不知道之后那些事情,却知道江河夜半被追杀的那件事。
有了那件事,江河跟鹿同苍之间,就绝对不会风平浪静。
能让江河如此拐弯抹角暗示,不想得罪又想掺和一脚的人,就只有鹿同苍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看到岳定唐不以为然的神色,江河叹了口气。
“我没敷衍,的确是不知道他在哪里,狡兔三窟,以我们的关系,你觉得他防我都来不及,会告诉我吗?而且,我之所以迟迟没跟他撕破脸,就是因为他和各方关系错综复杂,以他现在的地位,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扳倒他,你一只脚踩进来,想抽身还来得及。”
岳定唐沉默片刻:“陆祖德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表明岳定唐并不想抽身。
有他和凌枢这两个不确定因素加入,也许这次真能对付鹿同苍,江河想道。
“据我所知,鹿同苍长久以来有一门一本万利的生意,就是人口贩卖。他不像寻常拍花子,只负责掳掠良民进行贩卖,而是通过把持赌场、大烟馆,中间运输,青楼妓院、矿场码头等,让那些人流落各处,要么成为名流的玩物,要么沦为苦力,终年不见天日。”
岳定唐明白了,这是把源头和终点全程都包揽下来,让那些人无处可逃。
至于那些被贩卖的人,自然也有在各地灾荒里活不下去自卖的,但现在毕竟不是过去卖身为奴的时代了,那些人面黄肌瘦,更不漂亮,未必会受青睐,所以鹿同苍更喜欢用诱拐绑架胁迫等方式,找来那些漂亮的女人和幼童,供给他名下那些高级妓馆里的客人赏玩,至于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自然就是被拉去偏远砖窑或矿场干苦力的下场了。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权贵有特殊癖好,鹿同苍为了促成生意,往往会把这些作为别致的“小礼物”,送给对方,以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而那些人不可外传的小秘密也因此被鹿同苍捏在手里,彼此互为把柄。
“而陆祖德,就是他这门生意的得力助手,但这些勾当毕竟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鹿同苍既要笼络人心,又不想直接沾手,就让我收了那人当干儿子,实际上我连人都没有见过。”
江河说罢,氛围一度陷入沉默。
岳定唐皱着眉头思索,江河也没有催促他,兀自吞云吐雾,任由对方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就不想插一脚吗?”
江河停住抽烟的动作,冷冷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同刀子,刀刀剜在他身上。
岳定唐面不改色。
江河哂笑:“我五岁的时候,亲妈被亲爹卖掉了,从那个时候起,我这辈子就不碰这玩意。岳先生,在你眼里,我自然不是好人,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不过欺负妇孺这种事,我还是不屑做的。”
岳定唐点点头:“我相信你的保证,你的坦诚也会为我们的合作增加更多胜算。”
江河鼓掌:“不愧是读书人,岳先生真会讲话!我听说陆祖德已经十几岁了,身量面容却和八|九岁孩童差不多,好像说,这是一种病?不过,生病能生成他这样,也算因祸得福了。此人虽然帮鹿同苍冲锋陷阵,却不是炮灰之流,知道不少这项买卖里头的秘辛,不过,逮了他就会惊动鹿同苍,除非你有把握连鹿同苍一起拿下,否则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岳家的名头固然可以让别人给面子,可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你要动鹿同苍这门买卖,他肯定跟你急?”
“这不是还有你吗?”岳定唐笑了一下,“何况,如果加上洋人呢?”
江河目光凝住,来了兴趣。
“愿闻其详。”
……
柳七公子很快就离开了。
赌馆有意将他发展为高级客户,让他连赢了几把,又请出这里的头面人物做东,邀他去吃酒席,柳七公子被捧得乐淘淘,走的时候把凌枢他们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压根没想起还有两人。
凌枢在哪里?
沈人杰越来越焦虑了。
他在人群里四处寻找,幸而人也够多,没引起旁人特别注意。
该不会是被人发现拖出去套麻袋了吧?
沈人杰知道这间赌馆不是寻常赌馆,他的巡捕身份在这里未必管用,亮出来可能还会惹麻烦,背后的人手眼通天,压根不在乎他们两条人命。
他的目光乱转一圈,忽然停在前面不远的某处。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庄家吆喝道,与别桌没有两样。
赌徒们也都赌红了眼,压根没留意到这桌庄家何时从一个中年人换成年轻人。
年轻人似乎注意到沈人杰的眼神,还眯起一只眼睛冲他眨了一下。
沈人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