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晙切身体会到, 当年乌库玛麽去世的时候,他玛法的哀伤;当年他玛法去世的时候, 他阿玛,他叔伯们的哀伤。
他站在阿玛和额涅的陵墓前, 呆呆的,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就是脑袋都好像是要退休了一样,什么也不去想。
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家族中最长的一辈了。
从此以后, 他没有长辈了。
再也没有人天经地义地拿他当小孩子一样宠着。
再也没人喊他“弘晙”,唠叨他怎么就是长不大,念叨他怎么又顽皮。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很多幸福,再也不会有。
弘晙感觉,他的一颗心空了。
胸腔里空荡荡,就和飒飒秋风吹动松林一样, 呼呼作响。
弘晙伸手摩挲他阿玛亲手写下的“陵志铭”,眼前浮现阿玛的音容笑貌。
从小到大, 从他还是一个胎儿,到现在。
阿玛,玛法和你,还有额涅都走了, 弘晙的一颗心彻底空了。
弘晙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人没有了长辈, 就和那风中的蒲公英, 就和那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失去了来路,没有了退路。
阿玛,弘晙只有“归路”了。
弘晙抬头看向天空,目光空洞无神。
他的人生,好像已经没有了意义。他是不是,到了要“回归”的时候了?
天空还是无言。还是无声的陪伴。
弘晙沿着他阿玛、额涅陵寝区的建筑,游魂一般地走一遍,最后靠坐在他阿玛、额涅地宫门口的石狮子身上,无声地流泪。
阿玛——额涅——
阿玛——额涅——
弘晙好想你们,好想你们……
阿玛——额涅——
弘晙的心里刀绞一般的痛苦,五脏六腑都好像是碎了一般,实在痛到极点,一股腥甜之气上涌,他又硬生生地咽回去。
下马牌、大红门、具服殿、神功圣德碑亭、石像生、龙凤门、一孔桥、七孔桥、五孔桥、下马牌、三路三孔拱桥及东平桥、神功碑亭,神厨库、东西朝房、隆恩门、东西燎炉、东西配殿、隆恩殿、琉璃花门、二柱门、祭台五供、方城、明楼、宝城、宝顶、地宫。
弘晙领着人离开皇陵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大大小小的几十座建筑,一条长约十二里神路贯穿起来的帝王帝后陵寝。
他的嘴唇颤抖,终是吐出来两个字:“回吧。”
这也将是他在人间的“最终归宿”,他也终会有一天,长眠此地。
弘晙回到皇城,收拾他玛法和他阿玛、额涅留下的物事,手记之类,和退休的老朋友们垂钓下棋,领着孙子孙女们吃喝玩乐,好像没事人一样。
“玛法——绵宁钓到一条大鱼。”
“好大一条鲤鱼,玛法今晚上教绵宁做红烧鲤鱼。”
“谢谢玛法。还要鱼脍,玛法,膳房今天有送来做鱼脍的海鱼。”
“绵宁还去膳房看过了?好吧,既然玛法的绵宁这么要求,那就——做鱼脍。”
“谢谢玛法!”
绵宁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忽闪忽闪,弘晙自是乐得宠着乖孙孙。
春日的午后,祖孙两个一起钓鱼,弘晙果然成了大清国最美、最帅的小老头儿,而绵宁,大清皇家的皇长子,嫡长子,打小儿就是“聪明天亶、目下十行”,现在长成一位一位十来岁的小少年郎,更是风华显露,风采照人。
人人都说绵宁大阿哥随了长辈的长相,将来一定会和他的阿玛,他的玛法一样,做一个大清国最美、最帅的美男子,这是绵宁的最大骄傲。
此刻,他正满心期待要跟着他玛法学做菜。
太阳西落、晚霞满天。
祖孙两个收杆回畅春园,还真的就是一起做菜。
绵宁洗菜杀鱼打下手做得有模有样;弘晙现在闲下来,天天钻研琴棋书画诗酒,柴米油盐酱醋,泡茶做菜的手艺更是和他书画水平一样突飞猛进,现在要教导乖孙孙,自是拿出百分百的真本事。
“炒菜要遵循一个道理,最难熟的先下锅,可以生吃的最后放;切肉要逆纹路纵向切,不然咬不动煮不熟;葱姜蒜是基本,酱油,醋,糖,盐要灵活运用;茄子配蒜,洋葱配肉这些是全世界通用的经典搭配,要遵守,更要明白其原因……”
“你的老师们教导你‘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是明白?”
“隐约明白。”绵宁的眼睛里有光芒闪动,声音清脆响亮,“绵宁现在就是对‘火候’把握不到。老师们都说绵宁还小,大了就明白了。阿玛让绵宁来问玛法。”
弘晙乐了。
“你阿玛最近又要去哪里偷懒了?”
“你的老师们说的那些话,听听就是了。听了,大体知道一般人是怎么思考的。可绵宁要记住,你是绵宁,要有自己的思考。一般人可以‘大了就明白了’,绵宁要明白,不分年龄。”
“玛法,绵宁知道了。”绵宁重重点头,将洗好的葱姜蒜切出来,听着他玛法细细地讲解做红烧鲤鱼的“火候”,眉眼间灵慧闪动。
…………
那一年秋天,弘晙从皇陵回来,面对他的乖孙孙,面对周围一个个的,都关心他、担忧他的家人亲友们,目光又落在他阿玛、额涅居住的院落上。
弘晙好孤单,好想阿玛和额涅,想玛法,可弘晙不能现在就离开。
弘晙的眼睛湿润,却是明白了他剩下时间里的人生意义。
他也体会到了他玛法、他阿玛当年坚持着,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的人生乐趣。
活着。
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完成了个人的人生任务,剩下的,只有——活着。
单纯的,活着。
吃喝拉撒、嬉笑怒骂,就好像他的婴儿时期,小娃娃时期一样,什么也不思考,无忧无虑地活着。
活着,好好保重,好好活着,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总要——多看看孩子们一眼,总要看着他的乖孙孙长大娶媳妇,总要尽可能地多陪陪她们。
弘晙就这样每天“活着”,像他玛法、阿玛当年一样,付出他人生剩下的光阴,尽可能地将他的人生经验,人生智慧,都教给他的孩子们,他的乖孙孙。
春天去江南领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夏日里当年琼州岛、苏禄群岛吃椰子,去当年弘晙九叔发现的夏威夷群岛玩水。
秋天去欧洲看莎士比亚故事发生的地方,领略风韵十足、浪漫独特的异国风情。
到了冬天,当然是去滑雪溜冰、探险热带大草原。
反正现在有了飞机一切方便。弘晙带着太上皇后她们,带着孙子孙女们,一起去炎热无比的赤道上看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峰景观,去遥远而神秘的南极看企鹅和海豹,去冰雪覆盖的北极看北极光……
感受大自然的至纯、至美,感慨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足迹踏遍全地球。
转眼间,弘晙的乖孙孙大婚。
转眼间弘晙做了乌库玛法。
再转眼间,他的乖孙孙要去忙碌了,他的重孙孙也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起钓鱼玩游戏了。
公元1789年的早秋,弘晙还没从陆续送走她们去皇陵的伤心中恢复,其他人热热闹闹地正准备给他过八十二岁寿辰,消息从欧洲传来,法国大革命爆发。
这个时候的弘晙,已经是大清的无上皇了。
他的儿孙们意见不一,如同朝臣,所有的大清百姓一样分成两派。
一派提议答应法兰西保皇党的请求,配合奥地利普鲁士出兵攻打法兰西革命党;一派提议坐观其变,不参战。
有英吉利革命的先例在前,他们虽然闻到法兰西革命中不同寻常的杀戮气息,却是怎么也不敢去想,或者说,不想去想那个可能性。
弘晙当然知道英吉利革命中查理一世上了断头台,他也记得好友路易十四的临终托咐,他也顾念法兰西波旁王朝和他们一家人几代的友谊,顾念嫁在大清做他的侄媳妇的玛丽·阿德莱德公主。
收到消息他就琢磨着营救路易十六的可能性。
是的,一点儿也没有去攻打法兰西革命军,阻止法兰西革命的想法。
“法兰西的内政,我本人不会干涉,大清朝廷也不会干涉。但作为一位长辈,对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当然有爱护。”
“路易十六的性情软弱,他的天赋在于做一个锁匠而不是国王,他纵容宠爱自己的妻子,但他同样爱你们,爱所有的法兰西人。”这是弘晙对路易十六的评价。
法兰西的路易十六,他真的不是一个暴君,他也不是一个奢靡的人,他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位好人。
人们抱怨路易十四如何穷兵黩武征战四方,他就不打仗;人们抱怨路易十五花费巨大情妇满天飞,他就生活简朴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一个情妇。
他的意志不坚定,但他确实曾经要通过任用经济学家和银行家向法兰西的富人阶级征税以弥补国家的财政赤字,要为他的子民谋求利益试图对法兰西进行一切改革。
就是他的妻子,法兰西人仇恨的目标玛丽王后,她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几百年来法兰西和奥地利有过多次战争,两国民间彼此的憎恨很深。而身为奥地利公主的玛丽王后就这样成为法兰西阶级矛盾的集中点。”
“她或许过着奢侈的生活,但绝不可能是她的‘奢靡’使得整个法兰西风雨飘摇。你们都是为了法兰西更好,而不是这般过激。”这是他给予雅各宾派人士的忠告。
法兰西雅各宾派的上台会有怎样疯狂的举动,热月党人的督政府怎么上台,拿破仑·波拿巴怎么样展露头角,他都没有过问。大清也一直按兵不动,除了派人在最后时刻营救出路易十六和他的妻子玛丽王后。
轰轰烈烈的法兰西大革命,带给大清国的,当然不止是弘晙和朝廷的困扰。
眼看世界大势已经形成,皇家的存在,到底应该不应该?政府和朝廷的存在,到底该以什么形式?
大清的未来在哪里?
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无法回答,约翰·洛克的《政府论》无法回答,大清的各种书籍也无法回答。
弘晙九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牙齿完好头脑清醒,没有任何老年痴呆症状,但他——不说。
“要自己去寻找答案,奕诺。”
小少年郎奕诺皱巴着遗传自阿玛、玛法、乌库玛法的俊脸蛋,语出惊人:“乌库玛法骗人。乌库玛法明明知道答案。乌库玛法,奕诺不想看到,有一天大清的百姓和皇家打起来。”
“那奕诺想要怎么办?”
“法兰西和英吉利……未来的皇室,要么交权,要么退位。乌库玛法,等将来……我们自己退位吧。乌库玛法放心,退位后奕诺也是最大的巴图鲁,养着乌库玛法。”
白发苍苍,胡子也白了的弘晙在躺椅上摇了摇,微微笑:“乌库玛法的小奕诺就是孝顺。”
“奕诺最孝顺。”奕诺扬起灿烂的笑脸:“乌库玛法,阿玛说这次八旗选秀给奕诺选媳妇儿,还说娶妻娶德,奕诺要美美的美人儿啊,才貌兼备的。”
“好。”
“还要——乌库玛法,现在国人一部分要求一夫一妻制度,奕诺还能娶很多美人儿吗?”
“奕诺要娶多少个美人儿?”
“侧福晋一个,庶福晋一个,格格一个……至少——四个,不对,五个。六个最好。”
“好。”
“乌库玛法,奕诺说错了,不是六个,是八个。”
“好。”
…………
公元1808年,弘晙在他一百零一岁寿辰后的一个夜里,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