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险峻, 草森林密, 六岁的小孩本不该走得轻松自如。
然而白猿为他牵引,麋鹿为他开道, 就连脚下泥泞,都似乎变得不那么滑溜起来。
姜星秀才到祭拜的地方,天气一下子就晴了。
正在大树下躲雨的众人鱼贯而出, 准备继续封禅。
皇帝看到姜星秀, 很是不悦:“你过来作甚。”
十一皇子好似一脸濡慕:“官家, 臣给你送伞。”举了举手里那把油纸伞。
抬头望天, “好像不需要了。”
皇帝斥他:“这是你该上来的地方吗!下去!”
姜星秀并没有惶恐,镇静道:“是,臣告退。”
封禅礼仪很繁琐,三献、读玉册、封金玉匮、阅视等等, 没有时间浪费, 姜星秀走后,礼官立即开始陈设肉菜等奠品,摆到一半, 天上又轰隆下起大雨, 皇帝等人只能继续躲树下,礼官们急赶忙赶将奠品收起。
刚才就是这样的,没想到泰山这边的天气好没有定数,害得他们又做无用功。
姜星秀又抱着伞上来了:“官家, 臣给您送伞。”
众人:咦, 这话是不是之前听过?
随着他走到祭坛附近, 仿佛是老天都满意了,雨立刻停了。
皇帝不信邪:“下去!”
姜星秀前脚刚走,皇帝下意识看天,万里无云,反应过来后,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冷冷哼一声。其他人顿时眼观鼻鼻观心。
“继续。”皇帝甩袖。
然后,大雨又下了。
皇帝咬牙:“淋着雨祭祀。”
他就不信,真的有那么神?
礼官:“官家,这不敬……”
皇帝喝道:“朕是天子!朕说如何,便是如何!”
礼官只得上去将一道道奠品摆好。
大雨把一个个人的眼打得睁不开,然而皇帝都在那里淋雨,他们也不能要求先避雨,只能数着数,想十一皇子什么时候上来……送伞。
“官家……”
“伞留下!滚下去!”
“臣,遵旨。”姜星秀抬起的脚放下,把伞交给礼官,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恭敬,皇帝却莫名觉得,这小子在嘲讽他。
皇十一子没有接近祭坛,这雨便也没停,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祭祀继续。
礼官给皇帝打着伞,递上好不容易点燃的沉香,皇帝朝着祭坛弯下腰。
手中香突然断成两截。
皇帝捏着断香,将周围指肉捏出青白色。
再拜。
他们避雨的那株枝叶茂盛的老树喀嚓一声,倾倒下来,落入山崖。
礼官几乎拿不稳伞,面色苍白。
皇帝不信邪,还拜。
雷霆轰下,在皇帝身前一尺,劈出裂缝,他慌忙后退,站不稳脚跟。
“去……请、十、一、皇、子、来!”
五皇子低头,盯着衣角印识的“晴”,听到皇帝服软的话,勾勾嘴角。
这事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个坐轮椅的来。
又一礼官出列,下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恭恭敬敬行礼:“十一皇子,官家请您上去封禅呢。”
不知道是谁轻轻抽气。
皇帝登基以来,哪怕是发现自己下错指令,这位皇帝也从来是必须要执行下去,不容违背,错了那就硬用无数资源堆出一条正确的路。如此自打脸的行为,还是生平头一遭。
难道是刚才风雨无常的原因?
无数隐晦的目光偷觑着十一皇子。
尽管皇帝下令不许泄露祥瑞的事,终究是有些迟了,一夜之后的封锁,让众臣还是得了消息。只不过因着这些年皇十一子甚少出现在人前,他们早已将或许是后妃造势的所谓祥瑞给抛之脑后。直到刚才的反常,以及皇帝的态度,他们方想起来。
……该不会这祥瑞是真的吧?
这正是姜星秀想要的效果。
等他九年后入朝堂,黄花菜都凉了,不如趁着泰山封禅的时候,刷一把存在感。
有的古人确实对此嗤之以鼻,但有的古人却是天命的绝对拥护者。
有利有弊吧。
六岁的小皇子拒绝了礼官的搀扶,一步一步在山路上走得稳当,让礼官目露惊叹。
姜星秀出现在祭坛前时,在场的人偷偷望天,简直跟手艺人操控的木偶想动就动那样,说不下雨就不下雨了。
皇帝僵着脸:“你去末尾站着。”
这回倒不是嫌弃了,按照排序,十二皇子还没到年龄过来,他自然是最末的。
姜星秀从善如流,站去了后面,接下来上香时,倒也的确没有什么幺蛾子出现。
过完一系列流程后,山下百官得到消息,传呼万岁,振动山谷。
皇帝松了一口气,各怀鬼胎的皇子们同样松了一口气。
大皇子瞟一眼五皇子。
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一定是他的人提前观察过天象,故意让自己弟弟在天快晴时上来,天快下雨时下山——自己不行了,就努力推弟弟上位,以后做个摄政王。
真是心机!
不过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哼哼,不就是所谓的祥瑞吗,他也能搞,九九八十一样,保证样样不重!
就在大皇子畅想着日后自己在关键时刻搞出祥瑞,给自己脸上贴金时,不知是谁惊声:“天!”
抬眼望去,彩霞起岳,瑞霭绕坛,百花开,日重轮,紫气东来,天光单单照耀在十一皇子身上。
礼官腿一软,要不是龙椅那位就在这里,他都想要跪下去高呼天子了。
真·老天爸爸的儿子。
大皇子不屑地撇撇嘴。
姜晴真舍得啊,紫气是哪个化学试剂,养了不少炼丹师才弄出来的吧。百花齐放……弄出古代版大棚来不容易吧。哦哦,还有天光,给六岁的小孩身上挂镜子,玩反射,也不怕不小心磨出个放大镜聚焦出森林火灾。
不过,作为一个土著,居然能搞出这些,姜晴,吾愿意称呼你为劲敌!真不愧是历史上那位千古一帝。
皇帝则是眼沉沉地望着姜星秀,姜星秀和他对视,十分乖巧地低下头,往旁边挪,让出光圈。
算你识相。
皇帝满意地走过去,往光圈里站。
天光炤炤,恍若神人。
大皇子当机立断,高呼:“官家圣明!天官赐福!”
然后,光圈biu地跳到旁边,挪挪挪,挪到姜星秀脚下。
大皇子一口气卡喉咙里,脸色又青又紫,差点喘不过气。
皇帝瞪了害他丢人的大儿子一眼,转头看,十一子很懂地又让出了光芒四射的位置,皇帝非常好意思地站进去,然后,光圈又跳到姜星秀脚下。
五皇子飞快扫一眼皇帝,心中啧啧:这脸都黑成锅底了啊。
幸好没再来第三次,挑战皇帝的底线。哦,当然不是说,皇帝成功进圈了,是异象慢慢消散了。
队伍下山时,五皇子慢慢退到队伍后面,压着声:“弟弟,你也不怕父皇恼羞成怒?”
姜星秀同样压着声,浅浅地笑:“他不敢。”
不敢?
是的,皇帝确实不敢。
他之前敢厌弃姜星秀,不过是因着他觉得一个小孩子,威胁不到自己,自己想搓圆揉扁就搓圆揉扁。但是就冲着刚才那道天雷,皇帝不敢了。
皇帝也是人,皇帝也怕死。
只是皇帝好面子,他不可能突然就把态度转变过来,对姜星秀捧着供着。
他丢不起这人!
皇帝暗暗对天发誓:从今天起,对皇十一子和对其他皇子一视同仁,朕不会偏帮他,他若有那本事,就来争帝位,被害死了,那是他本事不到家,与朕无关。若是真……真侥幸让他夺嫡成功,朕也绝不阻拦。如有丝毫昧心,必遭天地共诛,永世不得轮回!
发完毒誓后,悄悄看天。
没有天雷霹雳,没有山崩地动,很好,那么老天爷应该也同意了他的处理方案。
皇帝心中略安。
接下来,只要稳坐钓鱼台,看他们为夺嫡打生打死就行了。谁也越不过他这个皇帝去。
如果……如果他能像太|祖那样,活个八|九十,姜墔哪怕成功,也岂不是要当五六十年的太子?
出了这档事,皇帝心情不佳,却仍是得撑着按流程去汾阴祀后土,然后去神殿受百官朝贺。
贺完,就是吃吃喝喝,开宴会。
“有乐师,献《凤求凰》!”
本来精神不振的皇帝这才起了兴致,问左右:“朕记得,京中前些时候,盛行这曲《凤求凰》?”
左右答:“确是如此。”又说曲子是大皇子所谱,大皇子才高八斗,官家也曾作诗四万两千多首,首首精华,大皇子正是传自官家云云,将皇帝哄得舒舒服服,让乐师进殿。
那乐师好似推着一叶扁舟分波而来,白衣玄发,面容绝俗。殿中有一刹万籁俱寂,被他清冷所慑。
他垂眸抱琴,后头有俩小童执香炉,香盘,紫柏寒香阵阵。
拜过皇帝后,端坐在殿中,素手起拨。
姜星秀满怀期待地等着凤鸣凰吟,他只知道《凤求凰》大名,却从未听过此曲。大皇子为人下作归下作,没想到还有那么几分本事,竟能令《凤求凰》出现在大楚。
乐师的手在琴上风轻云淡地划过,一段姜星秀熟悉的旋律便流泻而出。
姜星秀虎躯一震,情不自禁地跟着小声哼唱起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