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泰坤宫, 领着几个小宫伯到沉乾池去, 因是才刚下了一场大雨, 四周湿气重,她只提着灯在岸边, 一面殷切提醒道,“天湿路滑, 大家且小心一些。网刚巧这几日沉乾池放干了水, 现在下池去汲取塘蛙也是方便。”
莫菁如今算是泰坤宫的女官, 当初借着秀女参选的名义进来的,混在那一堆大家闺秀的名单里, 在外人眼中看来, 出身自然不一样。宫中阶位等级分明, 能在后宫做个女官的,兼之御前当差,身份也当是与宫中一些下三等的秽差有所区别。进宫已有数月,相处惯了, 宫中平日里接触的人倒是待她甚为和善, 一则既为宫中女官,地位摆在那里, 也不是好招惹的, 旁人忌讳她,她也不去招惹谁。这假身份虽给莫菁带了莫大的好处, 可她也从不用这身份为自己图谋什么便利, 能低调便低调, 就怕哪日东窗事发,没人会保她;二则,莫菁待人接物也甚为和善,进退得当,谁也不得罪,更不会在低阶的宫人跟前摆脸色,拿着鸡毛当令箭,久而久之,各处有混得脸熟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都敬称她一声小姑姑。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太监喊她一声小姑姑,俯首低声道,“这儿有奴才们守着就好,不若小姑姑回去歇会儿?眼下夜深露起重,小姑姑是伺候圣躬的人,没得在这地儿里跟着奴才们耗磨着。”
闻言,莫菁抬眼望了望池中央满身泥泞的几个人,敛眉思考了一下,罢了,一直待在这儿,反而有种狐假虎威的意味。她躬首福了福身子,“此处有劳宫伯了。”
那小太监慌忙回礼,“是奴才应该的。小姑姑慢走。”
眼下晏褚帝不在泰坤宫。因是方才她得了御令出来时,刚巧撞上蓥訾殿的人来说是孝恭顺太后请帝君过去共进晚膳,故而现下她也乐得自在,趁着这个空档儿偷得浮生半刻闲。莫菁提着宫灯,往亭子殿的方向悠悠漫步而去,宫里未到宫禁时分,偶有太监宫女来来往往,但彼此都没闲心顾及谁,她也自顾自地靠墙走。网
才出夹道口,还未及反应过来,跟前人影一闪,莫菁身子措不及防地被猛地一撞,两人双双都跌倒在地。
手里的宫灯落在一侧,莫菁被撞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撑地,轻蹙着文细的眉尖,隔着衣衫正揉着生疼的肩处。不远处的脚步声渐近,几个恐是追赶的太监疾步过来便将方才将莫菁撞倒的小宫女押了起来。
莫菁无意瞥了眼那几个太监的腰牌,是蘅芜宫下三等的秽差。心里正埋怨这些人当差怎都这般粗心大意。这道连着后朝东西宫四所,平时嫔妃主子乘舆来往,多数都经此道,幸得现下掌灯时分,少有宫人来往,否则若有差池,惊动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这些人的命谁会怜惜?
一面起身定了定,手里拾起宫灯,才看那小宫女发鬓凌乱,一张小脸吓得惨白,神色皆是惊慌,嘴里不停喊着饶命,全然一副狼狈模样。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身量未足,想想在现代本应该是享受父母宠爱的年纪,可在这儿却依已送进了这吃人的地方来受罪。
莫菁心中强忍酸苦,末了,只抬首肃容对着那几个太监,语气自若说道,“怎么回事?办什么差要这样毛毛躁躁的?若是有宫里的主子经道时被惊了驾,谁的命够赔?”
为首的太监打量了下莫菁宫装服饰,随意打了个千儿,“打扰小姑姑了,我等是蘅芜宫的。底下的人儿犯了错又不省事,乱跑,小的们这就把人带回去。”
话一出,那小宫女忽地挣脱开来一把抓住莫菁的衣裙,一张青涩的小脸哭得涕泗横流,仰首望着莫菁,嗓音稚气凄苦地哭喊,“小姑姑救婢子,婢子没有疯,婢子不想去童内监的内阁,他们都说婢子疯了,婢子没有疯!小姑姑你救婢子,婢子可以让你去见君上!见君上!哈哈哈哈哈哈……”
那小宫女忽地猛扑上来揪着莫菁的衣襟,大笑起来,目光狰狞,面容神色状如鬼魅,哪里还有半点碧玉之年的神采。跟前几个太监忙将人扯开,懂眼色的直接拿着手中的木杖往那小宫女腰间用力一挟便将人撂倒在地。
一旁始料不及的莫菁扶着墙壁借力,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轻喘气,手中的宫灯又已落在地间,没一会儿便被夜风吹熄。她低头望着那小宫女蜷缩在地面恍若个疯子,不知疼痛地嘻嘻笑着,微闭了闭眸,不忍地别开视线,这是个什么地方?天堂与地狱并存么?逼疯了多少人?
莫菁抬头望向那几个正欲拖着人离去的太监,喊住道,“慢着,几位宫伯是要将人带到何处?这小宫女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大抵刚入宫不久。是犯了何事?”
为首的摆了摆个手势,身见边的几个将人押解住,才回头笑脸盈盈道,“让小姑姑受惊了。这小婢子犯了错不值得可怜,好在童内监菩萨心肠生善意,瞧着这小妹子可怜,要救她出苦海呢。”
莫菁脸色稍定,走近一步,镇静道,“可是孝恭顺太后身边的内侍宫伯?”
为首的敛眉恭敬一笑,答道,“正是。”
莫菁心中一沉,真的是童天英。在宫中早就听闻过这位东宫内侍,早在宫中数十年,历经三朝帝王,早就成了个老精怪,因是年事,只怕瑛酃在面子上也得让他三分。人越老,似心中暗鬼太多,连性格也阴狠不定,本就是个净了桩儿的,却最爱亵玩宫女,暗里仗着是孝恭顺太后的人,也不知残害过多少宫女的性命。眼下这痴疯了的小宫女若落到了那童天英手中,用不了多久只怕又成了宫中一缕冤魂。
她这样想着,走近两步,望着眼前那小宫女躺在地面上,一脸脏兮兮的模样,自顾自绞着手指傻笑着。莫菁心中一酸,伸出手来轻拂开小宫女额间的乱发,柔声问道,“告诉小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闻言,且侧首看了莫菁一眼,仿佛听不懂莫菁的话,只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末了,竟有笑了笑,这笑意里是有了神采的,不似方才一般,颠颠疯疯的。
旁边的太监见状,一笑回道,“小姑姑有着一副七巧玲珑心,可那都是用在伺候帝君身上的。旁的就别管了吧。”
闻言,莫菁微侧首,冷声道,“原来宫伯是嫌弃婢子多管闲事了?”
那太监一愣,似未料到莫菁会因了个下三等的秽差使发作,犹反应不及,下一刻,他又谄媚一笑,“不不不,是奴才嘴多错言。小姑姑海量。”,说着,那太监将目光移向地上的小宫女,答道,“这小贱婢叫如意。”
话音刚落,那小宫女似听到了什么为之兴奋的事,眉眼一弯,仍是缩在地面上,轻拍掌,嗓音天真地呢喃道,“嘻嘻,如意,我叫如意!如意……”
闻言,莫菁忽地似想到什么,心头一震,艰涩开口轻声问道,“从前可是在浣衣局当的差?”
这时,一旁的为首太监已然答道,“回姑姑的话,这小婢子原来是浣衣局的,后来才被调派去蘅芜宫伺候主子。可惜人不够机灵,老惹主子生气,前一阵在沉翠池请了位宫人上来,好巧不巧就是这小婢子给发现的。本就是个手脚驽笨的人,还不经吓,事后整个人儿变得神神叨叨的,哪里还能伺候主子,本来关去永巷令做些杂役也就算了。可童内监看着可怜,将人要了过去。”,说着,那太监惺惺作态,佯作叹一口,“说起这个,眼下得赶紧将人送到童内监那边去了,晚个一时半刻,奴才交不了差,九条命也不够赔的。现下就不叨扰小姑姑了。”
莫菁侧首,且水眸轻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温软答道,“是婢子叨扰宫伯才是。”
那为首太监忙摆手回声,哪里哪里。
莫菁正欲起身,手拂过小宫女的衣间时,且用力地往她身上一掐。那小宫女一吃疼便发作起来,抓过莫菁的手张嘴便咬起来,眼神凶狠如一个小野兽,直把莫菁疼得脸色煞白,忙大声惊呼起来,佯怒大喊挣扎起来,“好你个小贱婢,连我的手也是你能咬的!”,身旁的几人忙将人分开,此刻,莫菁忙捂着伤处起身,一巴掌将小宫女抡在地上,转身对着闻声而来的巡逻禁卫疾声说道,“几位爷,婢子为泰坤宫御前伺候的女官。”,说着,她低首望地上一指,“这小婢子夜间乱闯宫道,还发疯咬人,违了宫规,劳烦几位爷将人带去永巷令处罚!”,末了,莫菁冷冷加重语气,“劳烦爷要抓紧了。戊正时分君上去了蓥訾殿与班太后共膳,眼下这个时分还是摆驾回未央宫,道上碰个正着,叨扰圣驾,咱们几个的性命今晚可就断送在此处了。至于婢子方才之言有无错处,几位爷可先行将人捉去永巷令,待相关的人审查清楚,是罚是放,也是之后的事了。”
那几位禁卫闻言一愣,面面相觑后,忙压剑鞘颔首行礼,莫菁忙回以一礼,瞧着那数名禁卫将人从地上押起如意便往永巷令的方向而去。事出突然,那几位本欲拿人的太监尚未反应过来,为首的正欲开口,莫菁已然转身冷言打断,“老宫伯有什么话不如咱们一起去永巷令说清楚便好。是童内监的人那早晚会回到童内监处。可眼下这小贱婢咬了婢子一口,日后婢子御前伺候,若见君上瞧见了,婢子看在童内监的面子上,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了,可现下这口气,宫伯认为婢子可该出?”
一句话堵得那为首的太监无气可出,莫菁也不管那几位太监反应如何,语毕,她便捡起地上宫灯,翩然随那禁卫而去。面上神色自若,冷如雪莲,可心里却突突急跳,一面步伐不疾不徐地走着,侧耳听身后动静,知身后已然有人随行跟来,当下松了一口气,有几分把握她不知道,也只敢赌一赌。
走在夹道上,光影交杂间,莫菁目光涌动,眼睫轻颤时,心头已然紊乱,她跟自己说,她在帮别人,也在帮自己。因她能理解相依相偎的两人,只能在刀俎之下,任人鱼肉的痛苦。如今的小千子与如意,正是之于当年的莫听素与泓澈。
她忽地心中悲苦,眉尖微蹙时,竟惊觉自己眼角微酸,忙伸出手指攥紧衣裙,心说,若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存在,小千子,那你在天有灵,要保佑好姐姐将你的如意救出来。这样,好姐姐才不辜负你与你的如意从前给好姐姐送糖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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