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姗泪痕满面,双目红肿, 脸庞扭曲, 赤足往外跑, 哆嗦喊:“天呐,父亲为什么要把我的庚帖送去裴家?他太过分了,简直故意把我往火坑里推!”
“玉姗, 站住!”
“唉, 你这孩子,光着脚上哪儿去?快回来。(酷虎 )”许氏一时不慎说漏嘴,暗自懊悔, 急忙拽住女儿, 硬往回拖,安抚道:“冷静些, 别慌慌张张的。咳, 庚帖送去便送去了,娘不赞同,亲事就成不了。”
“真的么?娘, 您真能说服我爹?”姜玉姗惊惶无措。
许氏心里没底, 面色却镇定, 哄道:“当然!娘这辈子就一个女儿,怎舍得你下嫁裴家吃苦?切勿跑去找你父亲哭诉委屈, 那个老顽固, 一贯注重规矩礼仪, 你若大吵大闹, 势必挨骂,讨不了好的。”
“那到底该怎么办?我、我死也不想嫁给裴锐。”姜玉姗跌坐绣墩,瑟瑟发抖,抬手捂着脸,十指尖尖蔻丹红,腕间玉镯润泽流光,伤心哭道:“自从姐姐被流放西苍以来,父亲对我越来越不满了,百般挑剔,动辄责骂,甚至逼我跳火坑……娘,您说,那件事,他是不是全知道了?”
丈夫心知肚明,许氏也心知肚明,但夫妻俩只在私底下争执,从未搬上台面。她张了张嘴,心里一阵阵发虚,故作冷静答:“即使知道了,又如何?我为姜家生了两儿一女,辛辛苦苦半辈子,纵没功劳也有苦劳。而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自古‘虎毒不食子’,世上哪儿有父亲认真憎恨女儿的?”
“可他硬逼我嫁给裴锐,究竟是什么意思嘛。”姜玉姗噘嘴,忿忿捶桌,旋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昏厥。
许氏怜爱搂住女儿,安慰道:“姗儿,别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无论如何,娘一定设法说服那个老顽固!”
晌午时分
园中花木扶疏,鹅卵石甬路曲折通向书房,清幽雅致。
许氏体态丰腴,珠围翠绕,心事重重,步履匆匆。
丫鬟仆妇簇拥主母,有的端着茶盘,有的提着食盒。
书房内,姜世森宽袍缓袖,颔下蓄一缕长须,正低头看信。
虚掩的门忽被叩响,许氏略扬声,“大人?”
“何事?”姜世森专注于长女的来信,头也不抬。
许氏推门进入,亲手提着食盒,贤惠道:“歇会儿,该用午饭了。天热,我特地叫人做了几样清粥小菜,尝尝?”
“搁着,等我忙完了的。”姜世森语带笑意,聚精会神,逐字逐句地细看信。
许氏亲自摆放食物,斜睨丈夫几眼,了然问:“西苍又来信了?”
“唔,弘磊的。”姜世森看毕,扬了扬信笺,严肃问:“姜苁!你可听说过?”
许氏蹙眉,纳闷问:“姜苁是哪位?妾身孤陋寡闻,从未听说。”
“哈哈哈~”姜世森愉快大笑,自豪极了,正色告知:“姜苁不是人,而是一味有止血奇效的药材!它是被玉姝发现的,故命名为‘姜苁’。”
许氏呆了呆,“哦?玉姝发现的?”
“没错!”坐得久了,姜世森起身活动筋骨,负手踱步,唏嘘道:“寻常人等百年后,仅剩一尊灵牌、一副骸骨,除子孙之外,再无旁人提起。但有了‘姜苁’之说,就大大不同了,哪怕流传千年,世人仍会记得此良药与姜氏相关!”他立在窗前,慈爱慨叹:
“玉姝此举,可谓是光宗耀祖了。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这般替娘家争光,不错,真不错。”
许氏不以为意,但碍于有求而来,故作欢欣状,附和道:“确实难为她了!”顿了顿,她顺势问:“算算日子,文沣应该早已赶到西苍上任了,玉姝信里怎么说?”
“说什么?”姜世森瞥视继妻神态,板起脸,淡淡道:“文沣新官上任,玉姝勤恳屯田,两个孩子各自忙碌,根本没见过面。”
许氏按捺着焦急,凑近叹了口气,“文沣那孩子,实在是任性固执,谁劝都不听,费尽心思谋去了西苍。唉,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姜世森踱了几步落座,埋头收拾信笺,“刚上任,十分操劳。”
许氏抿抿唇,赔着小心问:“大人当真想把玉姗许配给他么?”
“儿女的亲事,岂有戏言?”姜世森拉下脸,隐忍着不耐烦,语重心长地说:“文沣毛遂自荐,甘愿前往苦寒边塞为国效力,得陛下赞赏,并被钦点为西苍同知,一入仕途便是从六品。堂堂青年才俊,哪一点配不上玉姗?”
许氏柳眉紧皱,急切答:“大人误会了,我并非嫌弃文沣,相反,明明是他嫌弃玉姗!”掌上明珠遭嫌弃,她气不打一处来,不悦道:“你刚把女儿的庚帖送过去,裴家立刻便送还;你竟又把庚帖送过去,裴家索性置之不理了。这、这叫什么呀?他们未免太失礼了。”
姜世森靠着椅子,面无表情,反驳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文沣恼怒的缘故,你比谁都清楚。当时那孩子正在气头上,愤然抢了庚帖送还,但岳父岳母绝不会任由他胡闹的。耐心等候答复吧。”
岳父岳母?
哼,裴婉儿死了十几年,你至今对她的爹娘恭敬有加,对我的父母却愈发冷淡……阴魂不散的原配!
许氏郁懑半辈子,一直遗憾于自己是继室。她咬咬牙,深吸口气,捏紧丝帕,忧愁提醒道:“大人,玉姗已经十六岁了,女孩儿花期短,耗不起的。裴家究竟什么意思?若赞同,两家便商议亲事,否则就尽早给个答复,拖着像什么话?”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操心。”姜世森喝了口茶。
许氏顿时急了,忍无可忍,憋屈道:“世上谁家是这样嫁女儿的?低声下气,再三再四地求着、上赶着——”
“呯”一声,姜世森使劲一掼茶盏,严厉质问:“事到如今,还不是全怪你?哼,你干下的‘好事’,令我无颜面对岳父岳母,更令朝中同僚背地里讥笑我!”
许氏曾挨过耳光,一见丈夫发怒,便下意识瑟缩后退,“讥、讥笑什么?”
姜世森黑着脸,怒火中烧,咬牙答:“攀附靖阳侯府,卖女求荣;侯府倒霉,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女儿争丈夫,教导无方——我为官一向兢兢业业,却因你自私妄为,名誉扫地,沦为笑柄!”
“小人乱嚼舌根,别理睬。”许氏狼狈垂首,眼神躲闪。
姜世森霍然起立,威严不容置喙,冷冷道:“总之,玉姗的亲事,由我做主。我说了等答复,你等着就行了。”语毕,他拂袖离去,烦闷得吃不下午饭。
“万一裴家拖到明年、后年、三年五载,咱们也等着吗?”许氏气急败坏,险些破口大骂。
姜世森止步,平静答:“姜家愧对裴家。当初玉姝名节被毁,我不能勉强裴家包容收留她,为表歉意,现只能把玉姗许配给文沣。试一试,好歹挽回些名声。”
“况且,岳父待我恩重如山,既是恩师又是义父,我必须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
“你、你——”许氏杏眼圆睁,气得直喘,颤声怒问:“你疯啦?居然拿亲生女儿赔罪?”
姜世森没接腔,迈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与继母争执不休,姜玉姝全不知情。
春光明媚,暖风熏得游人醉,几人有说有笑,赶路大半个时辰,抵达江岸。
苍江水滔滔,奔腾流向东南,陡峭险滩处水声轰隆隆,水花四溅,溅起茫茫水雾。江风沁凉,人站久些,浑身便沾满水雾,鬓发湿润。
“吁!”
“哈哈,到喽!”邹贵跳下马车,与胡纲一道,把马栓在树荫里。
翠梅先下车,转身搀了姜玉姝一把,两人迫不及待往江边跑。
“哎呀,好凉爽!”翠梅连蹦带跳,兴奋张望四周。
江岸草木葱郁,平缓起伏的缓坡上,姹紫嫣红的野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姜玉姝微提裙摆走向缓坡,衣裙秀发迎风飘动,风声水声里大声赞叹:“想来这就是人间仙境了!”
胡纲和邹贵兴冲冲,你拉我、我拽你,躺在花草堆里打了几个滚,飞奔搀扶病弱之人。
“不错,好一所天然花园,世上再巧手的工匠也造不出来!”郭弘哲赞不绝口,尾随爬上缓坡,兴致勃勃道:“我挖几株好看的,带回去栽种。”
“好主意!”
“难得来一趟,多弄些花瓣,让小桃姐姐做成糕点,她厨艺好。”
郭弘磊与妻子并肩,闻言摇摇头,提醒道:“观赏可以,别乱吃,仔细有毒。”
姜玉姝赞同地颔首。
须臾,两人登上坡顶,心旷神怡,对视一笑。
江风强劲,刮得她戴不稳帷帽,索性摘下拎着,悠然欣赏江岸风光,感慨道:“忙中幸得半日闲,如此美景,真叫人过目难忘,咱们太有眼福了。”
郭弘磊袍角翻飞,弯腰折了一朵茜色花蕾,递给妻子。
姜玉姝欣然接过,“多谢。”
“慢些,小心脚下,这一片地面并不平坦。”郭弘磊自然而然地搀护着人。
“嗯。”
游玩许久,姜玉姝累了,站在花荫下歇息,极目远眺对岸,关切问:“最近战况如何?还顺利吗?”
“一时半刻无法收复失地。”郭弘磊眺望对岸,抬手一指,低声道:“陛下有旨,命令西苍众将士今年内必须收回庸州,否则上上下下都得挨罚。”
姜玉姝沉思半晌,缓缓道:“北犰世代以游牧为生,不仅缺乏粮草支援,而且部族首领众多、难以齐心协力,撑不了太久的。自古邪不胜正,早晚有一天,庸州仍归大乾。”
郭弘磊豪气陡生,昂首道:“这是必然!”
直到日色偏西,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赶。
待抵达院门,天已将黑。
“公子回来了!”
“往左,往左一些。”周延仰头,正盯着人挂红灯笼。
郭弘磊风尘仆仆,一踏进堂屋便愣住了,诧异扫视墙上的大红“囍”字与案上的红蜡烛等物,疑惑问:“这是做什么?”
姜玉姝看了潘嬷嬷一眼,瞬间会意,尚未吭声,小桃便耳语说:“少夫人,快请沐浴更衣。”语毕,她和周延妻便挽着人走了。
“公子,大喜啊!”潘嬷嬷春风满面,疾步递上王氏亲笔信,笑着说:“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您一看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