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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不想继续待在赫钦了?”姜玉姝瞠目结舌,大感意外, 三步并作两步搀扶对方, 讶异问:“你想去长平县?”

    小桃不肯起身, 点头如捣蒜。

    论年纪,姜玉姝小两岁,体格也不如人。她用力拉拽, 对方却执意跪地, 只得作罢,叹气问:“为什么?凡事总有个缘故,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我且听听。”

    小桃两眼通红, 泪水盈眶,仰脸哭着说:“奴婢无颜面对您, 没脸待在这儿了。求您把奴婢撵去长平吧!”语毕, 暗中煎熬数月的她撑不住了,捂脸痛哭。

    “怎么就‘无颜、没脸’了?”姜玉姝眉头紧皱,无奈蹲下, 面对面地问:“咱们朝夕相对, 我并未发现你犯过不可原谅的重大错误, 家里乃至村里,熟悉的人都爱夸你。到底怎么了?”

    小桃近日寝食难安, 昨晚心虚得把铺盖搬去潘嬷嬷屋里, 彻夜未眠, 今早因着那个心照不宣的照面, 彻底慌神了。她不知所措,忍着浓浓羞臊,颓然答:“少夫人冰雪聪明,应当已经看出来了,奴婢该死,竟对二公子有、有非分之想,罪无可恕,实在没脸待在赫钦。”

    姜玉姝叹了口气,恍然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顿了顿,她字斟句酌,温和问:“眼下并无外人,坦白说,依我猜,以二公子的家世与才貌,想必都中不少闺秀欣赏他。对吧?”

    小桃一愣,本以为会遭鄙夷嫌恶或严厉斥骂,却不妨对方仍和和气气,诚实答:“对,这是难免的。但您放心,公子一贯端方守礼。”

    面对如此形景,无论是否土生土长,做妻子的绝不可能不介怀。

    但依乾朝律法,“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为妻必须贤惠大度,一旦被人揪住“妒忌”的把柄,便败于下风,即使有理也辩不赢。

    姜玉姝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迫使自己冷静,想了想,含蓄问:“你在侯府时贴身服侍,莫非已经和他、和他……嗯?”

    小桃呆了呆,瞬间红头胀脸,飞快摇头,结结巴巴答:“没、没有!奴婢虽有非分之想,可公子从未、从未——从没有过。如果奴婢撒了谎,天打雷劈!”

    “好好,别哭了,我相信你。”姜玉姝霎时松了口气,有感而发,烦恼唏嘘道:“自古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唉,都怪青年才俊太出色了,害得你如此伤心。”

    小桃听得呆住了,稀里糊涂,茫然说:“这、这怎么能怪公子呢?明明是奴婢痴心妄想。”

    姜玉姝振作起身,顺手硬拽起人,“起来,坐下谈!我早已不是侯府少夫人,又年纪轻轻,你下跪,是想折我的寿吗?”

    “奴婢不敢。”小桃改为杵在桌前,罪犯一般惶恐侍立。

    姜玉姝蹲得腿麻,坐着弯腰揉腿,稍作思索,严肃告知:“小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你也清楚,郭家今非昔比,流犯身不由己,行动受制于官府,你想去长平,莫说我,就连老夫人也无法做主。”

    “那、那怎么办?”小桃泪流满面,懊悔交加,绝望说:“您看出来了,估计翠梅也知道了,奴婢本不该痴心妄想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赫钦?”

    姜玉姝摆摆手,压着烦躁耐着性子,平静道:“慌什么?放心吧,我能管住其余人的嘴,谁也不会宣扬的。其实,你们之间清清白白,根本用不着这般慌张。”

    “可奴婢心里惭愧,明知您与公子——”小桃哽咽难言,沮丧内疚,“您待奴婢有恩,奴婢却不安分,愧对您的信任。”

    假如靖阳侯府没倒,大凡勋贵公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金奴银婢簇拥着的?按乾朝规矩,婆婆没做错,甚至眼光挺好,派温良贤惠的丫鬟服侍儿子。

    收通房、纳妾侍,我肯定一万个反对,可他呢?如果他乐意,我棒打鸳鸯吗?余生高举大棒,胳膊会酸的,心也累。

    姜玉姝一阵阵烦闷,倍感无力,心飘悬在半虚空,不上不下。她一声长叹,强打起精神,嘱咐道:“安心待着,等我与你们二公子商量后,无论如何,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的。”也是给我自己一个答复。

    “啊?”小桃猛抬头,脸色惨白,吓得跪下抱住对方双腿,恐惧哀求:“不!少夫人,求您千万别告诉公子,奴婢知道错了,求您悄悄儿地撵我走吧,不要告诉公子,求求您了。”说话间,她退开两步,拼命磕头。

    姜玉姝吓一跳,忙架住人,皱眉道:“快别胡说了,我从无撵人之意。现在全家身不由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往返长平、赫钦之间,谁也不能擅自出远门,连探亲都不允许。唉,你就别为难我了。”

    这时,柴房外的郭弘磊再也听不下去了!

    “嘭”一声,他推开虚掩的门,面无表情,俯视丫鬟。

    “谁?”姜玉姝和小桃吃了一惊,急忙扭头。

    郭弘磊迈进门槛,踱向妻子,沉声道:“不必商量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知:郭家确实今非昔比,老规矩已行不通,律法禁止流犯享齐人之福。因此,无论是你,还是碧月或娟儿,统统不会被收用。小桃,你无需惶恐,收拾收拾心思,另寻个人家罢。”

    “二嫂。”郭弘哲站在门槛外,硬着头皮,尴尬解释道:“二哥说躺久了头晕,非出来走走不可,我便带他过来了,本打算看看羊群、野兔和藤蔓的,谁知……咳。”他说不下去了,识趣道:“你们聊,我去瞧瞧羊群。”

    “公子?”胡纲被屏退在远处,迎上前问:“怎么样了?”

    郭弘哲催促道:“快走快走!兄长房里的事儿,我怎么好意思多嘴?”

    主仆俩一溜烟走了。

    留下三人在柴房里,各怀心事。

    “公子,”小桃腿软跪坐,羞耻之余,战战兢兢地问:“您、您不怪罪奴婢?”

    郭弘磊沉着脸,淡淡答:“只要你能收拾妥自己的心思,我权当不知情。既不知情,有什么可怪罪的?”

    “多谢公子,多谢少夫人宽宏大量,奴婢知错了,一定会改,一定能改的!”小桃吁了口气,如蒙大赦。她自然更乐意待在赫钦,皆因心虚愧疚,才提出去长平,沮丧暗忖:公子样样好,可惜永远高高在上,威严且陌生,令人不敢亲近。经此一事,他心里必定憎恶我了。

    郭弘磊叮嘱道:“你懂得感恩,这很好,今后照旧过日子,莫再提起此事。起来吧。”

    “是。”自始至终,小桃没挨一句责骂,犹豫地站起,紧张望向姜玉姝,欲言又止。

    姜玉姝坐着,思绪杂乱,强挤出微笑,缓缓道:“刚才谈得够明白的了,你若仍有疑虑,大可提出来。同在一处屯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里不宜存嫌隙。”

    “没,没有了!”小桃连连摇头,难堪汗颜,含泪致歉:“奴婢给您和公子添麻烦了,心里、心里——”她语塞,突然困惑至极,嗫嚅说:“这阵子,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稀里糊涂的,无缘无故,老是胡思乱想,管不住脑子。”

    显而易见,你患了单相思病。

    所幸病情不严重,还算理智,否则,你不会舍得离开赫钦。

    姜玉姝心知肚明,索性打岔,话锋一转,宽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男子千千万!不急,你慢慢儿找,学学翠梅,自己做主,寻个心仪良人,到时我帮你俩张罗亲事,如何?”

    我自己做主?小桃绞紧手指,眼神迷茫迟疑,局促答:“奴婢蠢笨,比不上翠梅伶俐,学不来她。”

    姜玉姝循循善诱,勉励道:“事在人为,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郭弘磊左看右看,好奇审视盆中茂盛的褐色藤蔓,提议道:“除了长荣和年纪小的邹贵,我身边还有三个勤恳厚道之人,你不妨考虑考虑,若有看上的,尽管直说。”

    至此,小桃一愣接一愣,几乎忘了来意,窘迫得脸羞红,忸怩答:“没有。”

    姜玉姝昨晚没睡好,精神不济,疲惫道:“终身大事,急不得,你谨慎些,尽力挑个靠得住的人,白头偕老。”

    “下去吧。”郭弘磊挥了挥手。

    “是。”小桃屈膝,惯常低眉顺目,带上门,咬唇往家里走,忽而忧虑重重,忽而又觉得轻松,心乱如麻。

    她走进院里时,林勤正坐在厢房门口擦拭马刀,两人照面一打:

    “你怎么了?”林勤起身,诧异端详眼眶红肿的人。

    小桃慌忙垂首,急中生智,含糊答:“雪天路滑,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伤哪儿了?”林勤靠近,高大健壮,牢牢挡住去路。

    小桃却只想躲起来,擦身而过,边走边说:“没摔伤。”

    “嘿,那你哭什么?眼睛都肿了。”林勤纳闷不解,定定目送纤瘦背影,想追赶,却又止步。

    与此同时·柴房内

    一张宽大旧方桌,两把椅子,小夫妻对坐。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窗台上两盆藤蔓,兔笼搁在墙边,三只野兔忙碌咀嚼草料,咔嚓咯喳,窸窣作响。

    寒冬阴天暮色深,昏暗中,郭弘磊余光一扫,打破寂静道:“天快黑了。”

    “嗯。”姜玉姝头也没抬,伏案写写画画。

    郭弘磊提醒道:“该掌灯了。你这样书写,伤眼睛。”

    姜玉姝仍未抬头,“火折子在砚台旁边。”

    “你在忙什么?”郭弘磊右臂一探,拿起火折子。

    姜玉姝总不抬头,“安排明春的屯田事宜。”

    “还早着呢。”郭弘磊知道对方在生气,却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试探着问:“难道小桃这阵子一直闹着要去长平?”

    姜玉姝蘸了蘸墨,“不,今天她是头一回提。”

    “从今往后,若再有这种事,不必与我商量,你做主处置即可。”郭弘磊左肩负伤,行动不便,慢慢拨弄火折子。

    姜玉姝到底不忍心,搁笔道:“小心伤口裂开,我来吧。”她起身弯腰,伸手去够,捏住火折子一端,一扯,对方却未松开。

    “松手,给我。”姜玉姝使劲,郭弘磊也使劲,默不作声。

    两人比体力,她必输无疑。

    “你做什么呢?”姜玉姝微恼,目不转睛。

    郭弘磊终于松手,叹道:“我只是想挨近看看你。果然生气了。”

    “谁生气了?我才没生气。”姜玉姝利索吹亮火折子,点燃油灯。

    郭弘磊挑眉问:“那为何板着脸?”

    姜玉姝抬眸,忍无可忍,语调平平地问:“有朝一日,假如郭家东山再起,当律法允许时,你会享齐人之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