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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指交扣的瞬间,姜玉姝被高热病人的掌心烫了一下, 旋即触及粗糙硬茧, 下意识垂眸注视:

    寒冬季节, 凛冽北风如刀,新兵天天操练,并骑马外出巡卫苍江岸线。他浑身有盔甲保护, 手背、手指却被风雪刮出一道道细口子, 皲裂处刺眼。

    姜玉姝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悄悄叹气,暗想:待会儿一定给他抹点儿药膏!

    她定定神, 不赞同地说:“即使病好了, 你还得养伤啊!这一身的伤病,彻底痊愈之前不宜进山打猎。家里不缺食物, 现有三只野兔, 足够了。”

    “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不妨事的。”郭弘磊把帕子撂在一旁, 修长结实的手掌握住柔荑,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外头下雪了吗?”

    姜玉姝方才在冰水里绞弄帕子, 冻得手红肿,霎时倍感温暖。她坐在榻前, 被拉得微微倾身, 瞥了一眼紧闭的窗, 轻声答:“今儿没下雪, 也没刮风。不然我可不敢带人上后山,怕风雪里出意外。”

    “没错。狂风大雪,人慌张时晕头转向,恐怕会迷路。”郭弘磊靠坐床头,凝重告知:“都城郊外的群山,不知冻死过多少人。堂舅家的一个表兄,便是与同窗游猎时遭遇风雪,被困在山上,不知何故,他们错往深山里走,结果,一行五人皆不幸身亡。表兄殁于十八岁。”顿了顿,他继续说:

    “当年,堂舅奔走求援,咱们家匆匆派出了帮手,数百人搜山,却苦寻无果,直到次年开春化雪,才在深山中发现遗体。”

    姜玉姝听得发怔,忌惮皱眉,怜悯道:“意外丧命,太凄惨了。”她不假思索,立刻提议道:“前车之鉴,不单我,今后连你们也要少去打猎!唉,正因为捕猎既危险又艰难,世人才选择农耕,图个安稳。”

    “放心,我们打猎时从不涉足深山。这村子偏僻,大半村民离乡躲避战乱,人烟稀少,连年少人捕猎,想必不难收获猎物。”伤病折磨人,郭弘磊蓦地一阵晕眩,闭着眼睛缓了缓,话锋一转,纳闷问:“奇怪,三弟为何上赫钦来了?傍晚猛地见面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姜玉姝眸光闪了闪,抽出手,把帕子泡进水里,抽去靠枕,催促道:“坐了半晌,你该躺下了。”

    郭弘磊依言躺倒,疑惑问:“究竟为什么?母亲竟会允许他离开长平?”

    “具体我不太清楚。三弟体弱多病,家务事不便详细问他,但方大夫带来了老夫人的手书。”姜玉姝拧干帕子,简略坦言相告:“老夫人信上说:三弟自告奋勇,心甘情愿,非来赫钦不可,长辈劝不住,便同意了。总之,三弟今后将待在赫钦屯田!”

    郭弘磊剑眉拧起,心下了然,沉声道:“不出意料的话,家里多半又吵闹了几回。”

    对,据说嫡母庶子大吵一架。姜玉姝不动声色,弯腰掖了掖被子,宽慰道:“家常过日子,偶有纷争不足为奇,无需太担心。”

    郭弘磊高热未退,被银针强行唤醒,逐渐有些昏沉,不放心地问:“阿哲最近可曾发病?”

    姜玉姝不愿病人劳碌操心,避重就轻答:“刚来那阵子病过两次,所幸方大夫及时救治,转危为安。适应水土后再没病过,你看他的精神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唔,人也胖了些。”郭弘磊欣然颔首,歉意道:“阿哲自幼心思重,能劝得他心宽体胖,绝非易事,必定费了你不少功夫。辛苦了。”

    姜玉姝摇摇头,如实道:“哪里?他很懂事,平日肯听劝,除了天生患病之外,从不随便给人添麻烦。”她把烛台挪走,顺势告知:“对了,上次三弟发病时,曾称有要事必须告诉你,而且只能告诉你。你们记得谈谈,免得他日夜念叨。”

    “哦?什么要事?”

    姜玉姝把烛台搁在屏风外书桌上,拍拍手返回,笑答:“他没透露。但依我猜,或许是手足之间的儿时趣事吧。三弟特别依赖你,一到赫钦,就望眼欲穿地盼兄归来,担心极了,恨不能去卫所探望。”

    “那,你呢?”郭弘磊没头没脑地问。他目不转睛,伤病中面色疲惫,眼睛却仍炯炯有神,深邃专注。

    姜玉姝脚步一顿,离榻三尺,沉默半晌,反问:“你说呢?”

    郭弘磊目若朗星,嗓音略沙哑,一本正经道:“其实,我也好奇心重,突然想听听你的说法。我先问的,应该你先答。”

    “绕来绕去,把我绕晕了……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日后再谈!”姜玉姝莫名紧张,打岔说:“你病着呢,快歇息,我出去看看。”语毕,她未等对方回应,匆匆离去。

    郭弘磊莞尔,默默目送对方背影。

    片刻后,邹贵奉命陪伴,一溜小跑进屋,躬身关切问:“公子,好些了吗?”

    “嗯。”郭弘磊面色如常,闭目仰躺。

    邹贵告知:“晚饭马上好,您略等等。”

    “知道了。”郭弘磊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湿帕子,嘴角弯起。冬夜里,炕烧得恰好,温暖舒适,令自年初以来疲于奔波的年轻家主倍感安宁,十分惬意。

    他劳碌已久,一彻底放松,日积月累的困乏疲倦便汹涌,再度陷入沉睡。

    昏迷一般的酣眠,无论家人如何摇晃呼唤,病人毫无反应。

    深夜时起了风,雪花扑簌簌,漫天飘零,门外寒意刺骨。

    方胜屏气凝神,细致诊脉,良久,才把病人的手塞回被窝,无奈道:“脉象平稳,高热渐退,伤势也并未加重。依我看,公子是累狠了,且伤病交加,身体撑不住,急需休息以养精蓄锐。”

    “可他既没服药,也没用饭。茶饭未进,光是歇息,这怎么行?”郭弘哲忧心忡忡,扼腕问:“难道又得针灸?”

    姜玉姝眉头紧皱,缓缓道:“傍晚才针了一通,不妥吧?”

    “是不妥,但别无办法。”方胜无计可施,再三斟酌后,谨慎表示:“必须按时服药!倘若卯时仍未清醒,我只能下针了。”

    众人无可奈何,纷纷点头赞同。

    “三弟,”姜玉姝打起精神,劝道:“时候不早,去歇着吧,当心熬坏了身体。”“

    方胜照料已久,本着医者仁心,提醒道:“二公子病着,为免过了病气,您该去厢房住两天。”

    郭弘哲连连摇头,正色答:“我不怕!我待着,正好照顾二哥。”

    “不是怕与不怕,而是以防万一。”方胜直言不讳。

    姜玉姝略一思索,帮腔道:“既如此,那就听大夫的!横竖同在一个屋檐下,你睡醒了再照顾兄长,不也一样?”

    郭弘哲磨蹭半晌,见拗不过,才顺从地去了厢房。

    这一晚,数人轮换着看顾郭弘磊,寸步不离。

    直到半夜,姜玉姝才哈欠连天地回房小憩。

    北风愈发猛烈,摧得窗闷响,冻得人哆哆嗦嗦。

    “姑娘?”翠梅睡眼惺忪,关切问:“公子清醒了么?”

    姜玉姝脱下棉袍躺进被窝,心里惦记着病人,喃喃说:“唉,如果天亮时还不清醒,就只能针灸了。”

    “现谁在照顾着呢?”

    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潘嬷嬷和邹贵。”她拽了拽被子,蜷卧时扫了扫床头,诧异问:“哎,小桃哪去了?她不是一早歇息了吗?”

    “她啊?她去潘嬷嬷屋里睡了。”翠梅猛想起一事,困意迅速消失,精神百倍。

    姜玉姝闭上眼睛,顺口问:“为什么?大冬天的,铺盖搬来搬去,多麻烦。”

    “因为、因为她、她……”翠梅翻了个身,两人面对面。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姜玉姝顿觉有异,睁眼道:“有话直说,做什么支支吾吾的?”

    “奴婢真说了啊,您可千万别生气。”

    姜玉姝哭笑不得,嗔道:“哼,你这种语气,让人一听,忍不住立刻就生气了!快说,不说不许睡觉。”

    “行,我说!”翠梅压着嗓子,耳语禀告今日厨房之事,末了表明:“奴婢是姜府的家生子,一辈子忠于姑娘,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故不敢隐瞒。”

    姜玉姝倍感头疼,一声长叹,慎重问:“你可看清楚了?小桃当真躲在厨房里哭?而且是因为二公子伤心痛哭?”

    “千真万确!”翠梅急了,飞快道:“我若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姜玉姝忙道:“好了,我一直都相信你!其实,我也渐渐看出来了。”她盯着帐顶,冷静道:“自遭流放以来,忙忙乱乱,至今未安定。容我仔细想想,等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阖府皆知,桃姐姐和碧月、娟儿三个丫鬟,是老夫人放在二公子屋里的。”翠梅小心翼翼,忍着羞臊,安慰道:“咳,眼下孝期未过,即使过了孝期,律法也不准许流犯三妻四妾。因此,您大可放心。”

    我侥幸死而复生,竭力入乡随俗,容忍了许许多多,唯独无法容忍“三妻四妾、共侍一夫”,绝不能忍!

    刹那间,姜玉姝焦躁不堪,一直被刻意压抑的烦愁浮上心头,却平静道:“我明白。罢了,先睡,养足精神才能思考。”

    “对!睡吧。”翠梅倾诉了秘密,心头大石落地,香甜入眠。

    姜玉姝却辗转反侧,满腹心事,暗忖:我并非土生土长,心里从未把“下人”真当“下人”。

    如果小桃像翠梅,她应该乐意自己做主、挑个喜欢的男子,到时我尽力帮忙张罗亲事,便不枉相识共苦一场。

    但事实上,她是靖阳侯府的丫鬟,更是婆婆明确指给次子的贴身侍女,勤勤恳恳,温柔贤惠。

    如果她已倾心,我该怎么做才妥?不知二公子是如何看待的?

    ……

    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

    “啊——”

    姜玉姝被噩梦吓醒,一咕噜坐起时,天色已亮,屋里静悄悄。她急忙洗漱,麻利穿戴整齐,匆匆赶去探望病人。

    “哎,我今天起得太晚了。”姜玉姝推开虚掩的房门,定睛望去:

    三弟和周延在与方大夫商议,郭弘磊靠坐着,被潘嬷嬷嘘寒问暖,絮絮叨叨。

    小桃神态温柔,正舀起一勺粥,启唇轻吹了吹,喂到病人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