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他从西北回来,拖着条伤腿,一进门,便躺下了。

    太医们来了又去,总算将他的腿保住。只是伤得狠,十天半个月根本不见好转。

    他每日躺着,终于还是躺得不耐烦。

    众人见他神色不豫,也都不敢靠近。

    只有霍临春,早前战战兢兢的,如今却像个友人一样来探望他。

    “殿下今日可好些了?”

    他每回过来,都要问些无趣的话。

    杨玦懒得搭理,只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

    外头战事吃紧,京里气氛也很凝重,霍临春照理并不得闲,不知总来看他这个废人做什么。

    杨玦腹诽着,忽然有些口干,咳嗽了两声。

    霍临春立刻有眼色地上前,递水给他:“殿下这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是不是该让太医再多开几服药试试?”

    “不必了。”杨玦最恨吃药,听见这话便头疼。

    霍临春见状也不再多劝,但放下茶碗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踟蹰。

    杨玦眯了眯眼睛,问道:“霍督公是不是还有旁的话要讲?”

    霍临春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好说的话?”杨玦靠坐在床头,身后软枕被压得扁扁的,他一动,那枕头便移了位,变得歪歪斜斜。

    霍临春赶忙伸长手臂,替他扶正。

    “殿下,洛邑的事,您可听说了?”

    他说得很轻,好像这是一件不该告诉杨玦的事。

    杨玦的脸色有些发白:“薛怀刃出现了?”

    他带兵去了西北以后,找人的事就全交给了霍临春,但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没有消息。

    加上四处动乱,人人都绷着那根弦,也没有余力去找失踪的前任指挥使。

    反贼已经到处都是,多他一個少他一个又能怎样。

    只有杨玦,仍然惦记着。

    霍临春道:“听说慕容四爷病重,如今执掌慕容氏的是才回来的慕容二公子。”

    “见过那位二公子的人都说,他是个样貌极其俊美,眼下生有红痣的年轻人。”

    霍临春越说,声音越低。

    杨玦的眼神,尖刀般扎进他的皮肤。

    血似乎冻住了。

    他稍稍退开半步,坐到凳子上道:“殿下莫要生气,事已至此,您也只能作罢了。”

    这打着仗,哪还有空闲让杨玦去洛邑捉人。

    更何况,消息能传出来,定然是薛怀刃有意为之。

    他如此大喇喇地宣告天下,摆明了是不怕。

    杨玦过去,恐怕讨不着好。

    霍临春劝道:“您当初气冲冲地跑去洛邑撒泼,慕容四爷不杀您,难道是因为怕您么?”

    “还不是怕皇上。”

    如果杨玦不是皇子,如果建阳帝不行暴政,如果大昭还是襄国。

    慕容四爷岂能任由杨玦在慕容家行凶。

    霍临春一脸正色,连那双桃花眼也变得庄重起来:“但如今,慕容家已经落到薛怀刃手中。”

    “再不会有人怕东怕西了。”

    杨玦坐在床上,气得发笑:“霍督公这胆子是日渐看长啊。”

    撒泼这种词也敢冒出来。

    霍临春看来也不怕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用光了易主的运气,知道复国军一旦打进来,自己就在劫难逃。

    他如今讲话的口气,远不如过去客气谨慎。

    杨玦气过,深深呼吸。

    虽然不快,但霍临春所言,的确没错。

    他现在去洛邑,只会被瓮中捉鳖。

    更别说,他腿上带伤,形如废人,哪里也去不了。

    面露苦涩,杨玦抽掉靠枕,躺了下去。

    霍临春见他一副死心模样,心中微松口气。他又陪着坐了一会,等到杨玦入睡才起身离开。

    回到宫内,他去向建阳帝禀报,将自己和杨玦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建阳帝不发一言地听着,听到最后才点点头,吐出三个字,“那就好。”

    侏儒小祝仍然跟在他身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果复国军真的打进京城,他们都要死。

    宦官和弄臣,死无全尸,才是寻常。

    但霍临春并不想那样死。

    离开御书房,重新从仲春回到严冬,霍临春在空荡荡的长廊上发了会呆。建阳帝虽然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但对六皇子委实不错。

    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还能分出心思去担忧儿子,可见一斑。

    霍临春被冷风吹红了耳朵。

    他叹口气,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如果,他也有这样一个爹便好了——那样,他大概便不会站在这里。他也能和世人一样,平凡长大,娶妻生子。

    但从来没人那般担忧过他。

    想着想着,被自己这莫名的艳羡之心逗笑,他扬起嘴角,发出嗤笑声。

    ……

    十二月末,又一场风雪。

    战况陷入僵局。

    墨十娘带着小七来到洛邑。

    天气冷,她总犯病,咳个没完。既是行军,她也没什么可做的,桐娘子便发话要她静养。

    小七背着个老大的红酸枝药箱,跟了她一路,看着她吃药。

    墨十娘嫌她麻烦,说她被桐娘子养了一两年,一点也不像伯府千金了,活脱脱是个絮叨老太婆,仿佛被桐娘子附了身。

    见到太微,墨十娘便要丢下小七。

    可小七拍拍药箱,不让她走:“五姐还没听过您的病情呢。”

    墨十娘摸摸鼻子,叹息道:“你个半大丫头,倒比我娘还能管。”

    说完,她忽然一指窗外,道:“哟,那不是无邪么!”

    小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是无邪。和她一样,无邪也长高了。他原本就生得很高,如今看起来更像一棵青松。

    小七的身量,大概只到他胸口。

    收回视线,小七拉开抽斗。

    墨十娘道:“你不去同他打个招呼?”

    小七埋头翻着药瓶,回道:“晚些再去也不要紧。”

    她把药拿出来,递给墨十娘,又去倒水。

    门口,帘子微动。

    太微从后面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大半年不见,她似乎也老成了些。墨十娘笑笑,把药给吃了:“许久不见,你们姐俩单独聊聊,我也出去转转。”

    说是养病,但她哪里闲得住。

    太微立在门边,把帘子掀开:“给您安排了个人,您跟着去就行。”

    薛怀刃不在府里。

    墨十娘想见他,没人带路还真不行。

    她披上斗篷,拍拍太微的肩,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