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瑄带着小悠去的那栋小楼,名曰灵犀楼。灵犀楼离温泉湖最近,院子里种满了一簇一簇的金盏花,不仅白日里温暖花香清逸,就连到了晚上甚至是夜深,这栋楼里也极其舒适。
谷叔准备了一桌精致的菜肴,还有一坛刚从无相馆送来的九月酿,房间里灯影绰绰,菜香四溢,酒香交融,却只有西陵瑄和小悠。小悠一开始有些无措,有些不安,可是过于安静只会让人更加无措,更加不安。
于是,小悠扯动唇角嘿嘿一笑,她站起身来,隔着方桌还像过去那样为他斟酒。酒入杯中,他的手终于缓缓一动,目光却是依然盯着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还未坐下来,望着那空空的酒杯稍稍一怔,只好再为他斟了一杯。
她吞吞口水道:“你喝得太急了,慢点……慢点喝……”
他目光如水,浅浅一笑,说:“无妨……”
话音落下,一杯酒已入喉中。
他像是要把自己灌醉,小悠有些错愕了,认识他这么久,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她迟疑片刻,终归还是将自己手中的酒壶放下。然而她放下了酒壶,西陵瑄却又将酒壶接了过去,他给自己斟了一满杯。
小悠的心里仿佛被针刺一般,隐隐一痛!她暗暗地用尽力气握了握手指,才将那抹痛生生压下。她笑了笑,有些僵硬地坐下来,然后拿起筷子,低头吃菜。
谷叔费了心,这桌上的菜,全都是她在苍壁城时爱吃的,尤其是那道红豆酥,更是她入府第一日吃了一次就一直念念不忘的,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吃不出一丝一毫的味道。
西陵瑄自始至终看着她,他的目光里分明有着千言万语,可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淡然如仙的容颜上,似乎隐忍着无尽的忧伤与痛楚。他只能在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悠,小悠,小悠……
他一杯一杯地饮酒,这无相馆的九月酿虽不如灵雾镇的香醇,但是酒劲更烈!三四壶酒之后,他的脸色渐渐地变红,目光也有些迷离起来!他终于,把他自己给灌醉了。
他醉了,嘴角泛起了笑,只是一双幽深的眸中痛色更加彻骨。
他沙沙哑哑地说:“小悠,你做的那碗凤凰花露,我全都吃了。你说凤凰花露是世上最香甜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夜我吃到的,却是那样的苦涩?……”
小悠的心猛地一颤,拿着筷子的手也瞬间僵住了,整个人仿佛被人施了法术一般,一动不能动!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地抬起眸,那一瞬,她看见他双眸赤红,泛着隐隐的湿润。
她慌了,她受了那么多的伤,她已经决定要忘记,甚至已经决定要离开,可是现在看见他这般模样,看见他眼睛里赤红与湿润,她还是做不到淡然以对,她的心还是会随之而痛。
她终究,还是那个没出息的千小悠。
她早知道,她不能来这清风别墅。
她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我……我陪你一起喝吧……一醉方休……”
他已经是半醉,由着她将酒壶拿过去。
她多日不曾饮酒,上次饮酒,也不过是就着阿忌的酒杯,浅浅地饮了一小口。阿忌不让她饮酒,可如今,连阿忌也不再陪在她身边了。小悠落寞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苦涩涩地喝了下去。
都说人心情好的时候,一喝就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喝也喝不醉。小悠想,她现在大概是心情好,因为她才没喝几杯,就已经头重脚轻了。她伏在桌上,傻傻地笑着,看着对面的西陵瑄。
西陵瑄醉得更深,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住小悠的手,温润一笑说:“起来吧,我教你四季歌。”
小悠赖在桌上,含糊不清道:“四季歌,我早学会了。春风和煦满常山,芍药天麻及牡丹。远志去寻使君子,当归何必找泽兰……西陵公子,你说,我背的对吗?”
“对,很对。”西陵瑄半跪在她的身边,声音无端端地哑了下去,他说:“小悠,明日去上善堂,我送你去,可好?”
“上善堂……”小悠似乎晃了晃神,好一会儿才笑道:“你有那样多的事要忙,就不用送我了,阿漾会陪着我,你大可放心……”
小悠笑着笑着,忽然哭了起来。她醉了,可是她心里仍能感觉到一阵阵刀割般的痛楚。从前的梦醒了,她竟然又做了一场梦,可是即便是在梦里,她也知道这场梦终将醒来。
西陵瑄将她扶起来,他捧起她的脸,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他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让她贴在自己的胸口。他在她耳侧轻轻缓缓地说:“小悠别怕,小悠别哭……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保护你,再没人敢伤害你……再没人敢伤害你……”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浮动着泪光。温热的泪水在眼眶里凝聚许久,最终突然决堤了似的,流淌下来。他倒了下去,抱着小悠一起,倒了下去。
疼痛骤然传来,两人似乎都稍稍清醒。
四目交对,一切似真似幻。
小悠沙哑地唤他:“西陵公子……”
他低沉地应了一声,目光中仍旧迷离,却带着些许痛楚的祈求:“小悠,别离开我……”
小悠点点头,说:“西陵公子,我困了,我要睡了……”
他宠溺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将她往自己怀里又拉了拉,说:“睡吧,睡吧,小悠……”
她像个渴望温暖的孩子,那样乖顺地依偎着他的身子,在这微凉的地板上,醉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他,也渐渐地闭上了眼眸,渐渐地睡着了。
半个时辰之后,谷叔欲要推门进来,被守在门外的冷墨拦住,谷叔不解,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一眼,立刻惊道:“怎么就这样睡下了?地板这样硬,这样凉,不舒适且不说,万一受了寒可怎么是好?”
冷墨道:“这房间原本温暖,方才我又让婢女在门外加了两三个火盆,应该不会受寒……”
“可即便如此,还是不妥,主君身子娇贵,小悠丫头又大伤未愈……”谷叔仍旧不放心,执意要进去。
冷墨拉住他叹道:“自那一夜小悠闯进永宁侯府出现在紫金鸾台上,再到今日,已经过去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这大半个月的时间,主君一夜不曾合眼,今夜,就由着他吧……纵然是受了寒,想必他也是情愿的。”
谷叔听了这话,这才明白冷墨的一番用心,伸出去的手也缓缓地收了回来。他凝眸看了一眼房间内相拥的身影,不由得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这一叹,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心疼,还是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