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风俗,都被用来安慰生者的伤怀,不愿承认死者的消失。——安妮宝贝
谢向阳想伸手摸摸安安的脸颊,就像是触碰泡沫,不敢伸手,不敢用力,他想过安安好不了了,他就这样守护着她,哪怕她不肯睁眼,不肯和他聊天,只要她还能呼吸,这样躺着就好。
谢心若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眼眶有些微微发热,但是却没让泪水流下来。
“向阳,你知道么?”
谢向阳转过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神,四目相对,深情不可辜负,他没说话,只听她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刚知道有安安时,你不知道我又开心,可是医生告诉我这个孩子你不能要,我不信,我还是坚持,可是有一天我发现生活好难啊,很难很难,孤立无援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她轻轻的走到他面前,故作轻松:“我当时就想啊,我回去找你吧,找到你了,至少我不用再为生活烦忧了,生活是什么,其他的我们一概不讲,首先我们要养活自己,可是当时我努力刷盘子赚的薪水都不够养活自己,我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肯定想象不到,其实当我在你身边时,我也没想过我会有那么一天。”
谢心若僵硬的扯出一抹笑容,尽量让它自然:“医生说我有抑郁症,我一度觉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选择了自杀,你还记得你当时说我,不要吃一半的药 ,要死不死的,我想那我就死的绝裂些,我就是在那时遇到JACK的,我本来想冲向马路的,可是还没到马路我自己就晕倒了。”
谢向阳从来都不知道,他心疼的用力攥了攥她的手,想安慰就不知如何开始。
“他救了我,后来我不是不感激的,因为我身体慢慢的好了,安安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的成长着,直到我感到胎动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世界上最美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了。安安是早产儿,安安出生的那天我给你打过电话,你还记得么,其实那天腹痛的,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说到这里,谢心若呼吸有些急促,谢向阳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再说了,若若,别再说了。”
他一直希望谢心若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可是有些事情,他不敢问,他是真的不敢问,他害怕现实比他想象的要残酷,所以他们之前谈的时候,谢心若轻描淡写的模样已经够让他难受了,现在听到这些,简直像是有人在一刀一刀的凌迟他。
“向阳,你觉得我不够爱你,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不懂,我不怪你,但是你还要我怎样爱你呢?安安出生后,我就一直没见过她,后来我误听护士说安安活不了了,所以你看到我手腕上的这道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你问我疼么?你说疼么?我知道安安还活着之后,我开心我没死成,没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可是后来知道安安有先天性心脏病,安安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每天都需要药物维持,她甚至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去游乐园,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我深怕一个不下心她就出了意外,我得好好保护她啊,她是我爱你的唯一见证啊。“
“可是看到她一次次饱受病魔的侵袭,我开始怀疑自己带她来这个世界上对不对,JACK说我不该剥夺一个孩子看世界的权利,对啊,我不能剥夺,可是安安一上手术台,放佛躺在手术台上的人就是我,我想当初我和安安一块去了,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但是我现在不后悔了,至少她在的每一天都是开心的,她也带给我很多很多的幸福,这是值得的,看到你能对安安这样的好,安安肯定也会是满足的。”
谢向阳抱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心若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他眸子清亮迷人,眉宇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谢心若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笑道:“别担心我,都过去了,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的,但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女儿很坚强,她不想看到你不高兴。“
“安安最令人心疼的就是,她从来都不喊疼,我也从来都不在她面前流泪。”
谢向阳有些惊讶的看着她,好像是这样,她很爱在他面前哭,好像很少当着安安的面流泪。
他张了张嘴,半响吐出:“你是个好妈妈。”
“安安也说你是个好爸爸。”
谢向阳听到她的安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是好爸爸么?
不是,他根本就不配做个父亲。
他欠她的太多了。
安安最后一次醒来时,是凌晨两点,太阳还没升起,他还来不及带她看最美的太阳,更奇怪的是,这天所有人都在,jack,雷欧,谢心若和他,他们都在,像是知道安安会醒。
先印入安安眼帘的就是离她最近的JACK,她小声的说:“JACK爸爸,你来看安安了,可是安安不能和你玩耍了。“
Jack紧紧的握着双手,嘴上依旧温和:“等安安好了,再陪Jack爸爸玩耍。”
“妈咪,你以后不准偷偷哭,不准难过,跟爹地好好的。”
安安看向谢心若和谢向阳,小脸上闪着微光,看起来精神很好。
就在安安还想张口的时候,心脏检测仪上的电波突然变成一条直线,’滴滴滴“的响起来。
雷欧立马上前来,接着进来两个护士,雷欧冷静的说:“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注。”
“准备除颤,两百焦耳。”
“……“
“没有反应。”
谢心若脑子里全是医生和各种仪器的声音,可是安安的身体没有反应,谢向阳紧紧的抱着她,他很用力很用力,可是她没有感觉到疼痛感,放佛她的心脏也跟着安安的心脏一起停止了跳动。
“利多卡因一毫克静注。”
“准备除颤,300焦耳。”
“……“
“……”
安安瘦小的身子被除颤器吸得一跳一跳的,谢心若不敢看,放佛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是才几分钟的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只听到雷欧苍白的声音。
“对不起,我尽力了。”
这时谢心若终于抬起头,也不管受伤的脚,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病床前,轻轻的摸摸安安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谢心若甚至觉得安安此时只是睡着了而已。
“安安,你睡着了,什么时候醒来跟妈咪说话啊?妈咪还来不及跟你告别呢?你怎么丢下妈咪了呢?你告诉我你就是睡着了对不对?安安,妈咪不哭,妈咪也不难过,所以安安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
谢向阳像是雕像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不容易呼一口气,他抬手掐了掐自己,很疼。如果这是一个梦多好,梦外面他的安安还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睁眼看到他,就软软的叫“爹地。”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不敢相信,刚才还睁眼跟他说话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今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该怎么说服自己,该怎么说服若若,他该怎么办?
他走过去,重复刚才谢心若的动作,最后把唇落在安安早已冰冷的嘴唇上,他说:“爹地前世的情人,再见。”
他轻轻的碰了碰谢心若,看到她脚上溢出的鲜血,心疼不能自已,但他尽量平静:“若若,安安走了,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纷扰,只有快乐。”
谢心若有些呆滞,明明知道这都是安慰的话,可是她却无比相信。
“对,安安走了,安安去了一个美好的地方,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纷扰,只有快乐。”
谢向阳轻轻的抱着她,轻声说:“我们给安安告个别,她肯定还没走远,还听得见我们说的话。”
谢心若对着病床上的小人,轻声说:“安安,你要是害怕了,就告诉妈咪,妈咪会去陪你的。”
谢向阳听到这话,一愣,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以为她会掉泪,会纠缠,可是她除了跟安安说话,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的,还拿新衣服新鞋子给安安换上,像平常那般。
她说:“安安,喜欢黄色的公主裙。”
她说:“安安和妈咪一样喜欢太阳的颜色。”
她说:“安安还没来得及看葵花盛开的模样。“
她说:“安安不怕疼,但是安安怕不漂亮。”
她说:“安安的小脚丫子又长大了呢?
她说:“安安一直都是最乖的小公主。”
……
安安被推出去的时候,她也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太安静了,静的谢向阳有些害怕,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若若,难受就哭出来,哭出来好不好?”
谢心若看了他一眼,绽放一抹温柔的笑:“我不难受,我也不会哭,安安喜欢我开心的样子。”
张小娴说,当你发现人生的苦痛和荒谬是那么的当然,你该知道眼泪不是对付它的最好的办法。
谢向阳知道她哭不出来不是不难受,而是太疼了,这种疼,不是能用泪水可以缓解的。
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因为此刻他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
安安的葬礼是在三天后,墓碑上刻着谢向阳爱女谢安安,后来谢向阳买下了那块墓园,种了满园的葵花,一到夏季,满园的葵花盛开在墓园里,光芒四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安安走了之后,谢心若和往常一样,她的脚伤慢慢好起来,日子照旧向前推移,他们之间相处也跟之前差不多,很正常。
就因为太正常了,谢向阳才感到不安,有时候他想她哪怕哭一会儿,或者像往常那样闹一会儿,也好过这样。
很快谢向阳就发现了不对劲,谢心若一没事,自己待着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盛开的葵花,把纸撕开,杂志,旧报纸,A4纸……都不肯放过,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经过她纤细的手指,变成了一地的碎片,就像是她的心,再也拼凑不起。
谢向阳每次看她这样,除了心疼,没有一丁点的办法,他知道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安安的离世就像是一个沟壑,他们两个谁都不能轻易的跨过。
这道伤,只要他们还活在这世上,就有可能随时被揭开,鲜血逆流,血肉模糊,永远都结不了疤,无法痊愈。
哪怕真的结疤了,他们可能都会自行抠开,来提醒自己这种噬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