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牧队“咂——”的一口酒,重重地将银酒杯墩到桌子上,皇帝乐呵呵地看着,等他说话。谁知他再伸箸夹了一口菜,“吧嗒”一下扔嘴里。
人人都以为他这就要说了,谁知他又去伸箸。
猛然看到郭大人正挤眉弄眼地给这里传消息,这才发觉淑妃樊莺,不知何时已跳到了他的身后,手中举着一副筷子作势要打下来。
樊莺立着眉毛喝道,“师兄问你话呢,为何还不快讲?在西州时你还像个样子,怎么一入了长安便卖起老来!再敢装非把你扔出去!”
护牧队一缩脖子,乖乖将夹起的菜再放回去,笑嘻嘻地道,“我就是想看一看,总牧监位置越坐越高,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大,这不小人已看清了。”
皇后笑问,“你看清什么了?”
护牧队道,“总牧监仍是我们总牧监,樊莺也、也还是不讲理的樊莺。”
樊莺也笑了,说道,“你知道就好,快讲!”
这个护牧队是此行的领头,方才他就这么装腔作势,另三人也没有争着讲话。皇帝很满意,看来护牧队并未淡忘了规矩。另外西州也没什么大事。
徐惠是这些人中唯一未去过西州的,连甜甜和高舍鸡都是从西州出来的。
看着桌上这样随意而亲热的场面,她不禁有些心驰神往,怎么也想像不到印象里西州那片荒瘠的土地,大漠残雪,朔风狂沙,竟然孕育了这样一群人。
护牧队这才道,“也没什么出奇的事,吕氏从休循部被押回牧场村之后,刘武总牧监也未过深处置她,毕竟害人的也不是她,是那个牧子。”
丽蓝先叫起来,“还不是她?那明日我也去害人了!”
护牧队笑嘻嘻对丽蓝道,“丽蓝你已经害了不少,首先一个便将高二爷害了!你走之后,高二爷接管了温汤池子,北边草场的浇水反倒不肥了。”
徐惠不明所以,连忙低声问丽容是怎么回事。
丽容说,“姐姐温汤池子的废水是排到高府二哥的草地里去。他是说姐姐不在,牧子们澡也不好好泡了。”
皇帝仍想着吕氏,问他,“吕氏又去烧水了?”
护牧队道,“倒是又烧过两天,后来沙丫城谢矿监来了牧场村一趟,专门将她要走了,刘总牧监送了瘟神、还贴了些嫁妆!”
苏殷叹了口气,说道,“谢广注定要有事!不过也说不定,连龟兹女奸细都在他府上,还有什么人不能去。”
皇帝放了心,张罗道,“朕记得大年三十那日是个午日,那么今日见酉,酒是不必忌的,来人,给朕换大杯。”
皇后瞅着他运气,恰好晋王来访。
李治想到明日便要开朝,那么皇帝前一日交待的事,总得先过过气,看有什么不妥。
他到丹凤门,得知皇帝一家来了永宁坊,恰好可以假公借私、也来看看郭都护,于是想都没想便跟过来。
皇帝连忙请兄弟入座,郑重将西州的来人引见给晋王,护牧队与晋王就不敢那么随便,众人一一见礼,坐下添了杯又饮了几巡,晋王才说了来意。
皇帝拉晋王离席,两人进了密室。
新年各地要委任的人,大半都已明确了去向,但晋王问皇帝,要在夏州建大都督府,总领灵州、夏州、怀远、延州、丰州、胜州的意向,他已想过大致的班底,从长史往下亦拿出了人选,但这个大都督却不是吏部尚书能定的。
皇帝道,“你先说说看。”
晋王道,“薛礼如何?臣弟看他行事持重,又擅军阵,也是皇兄最信得过的人”
但他说了一半,便见皇帝摇头,于是停住不说,要听皇帝的解释。
皇帝道,“薛礼,定海之针,不可轻动。关陇、山东——我朝两大基石交汇于长安,而薛礼恰恰最为朕所信任,又不属于任何一方。他外任了,让谁来主持兵部?用江夏王的人还是赵国公的人?用一方而另一方总有忌惮。让辽东元老——英国公来?他能力倒能胜任兵部,但三股力量会于京师,想不乱都难了。”
这才说到了问题的实质,晋王何等样人,立刻就明白了皇兄的用意,“那么让长孙润去更不成了。”
皇帝道,“对啊,朕于延州屯军驻垦,便是在关陇和山东两势之间,培植起一块稳定的地盘,这里北可为长安屏障,中可为东西两派之缓冲,又要听命于朕。”
晋王至此,感动于皇帝一点都不对自己隐瞒真实意图,而两人之间在先皇去世之前、之后,曾经有过一段有你无我的竟争。
幸而这样的相争,没有发生自古以来最为常见的血腥结局。真若发生了的话,也许李氏无情的印象,便牢牢固定于天下人心中了。
这样的结局,全赖有皇兄。
别看他在许多事上表现的漫不经心,拟个诏书也多让徐惠执笔,把宰相都省了,但大事上却一点不糊涂。
皇帝道,“夏州大都督府离长安最近,此地建基于河套一带,必将添实北方胡骑赖以骚扰关中的跳板,则长安可安了!”
但这样一来,可用的大都督人选却没有几个了,几乎就没有!
皇帝道,“韩信与汉高祖曾说过,‘臣善将兵,多多益善’,但那可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将将。一将不职,则半壁动摇。”
晋王再想了几个人,仍是不大合适,无能者不堪大任,有能者站位都有偏重。一时间,他感到无所适从。
看皇兄的意思,辽东元老——李士勣,他是再不想用了——因为迟援安西、而引发的待诏殒命一事,已将英国公打入了另册。
晋王不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以长孙润与皇帝彼此间的信任,这人去夏州倒是可令皇帝放心。但江夏王必然不放心了,唉!这事可真难!
皇帝亦叹了口气道,“朕只是各方力量的平衡者,治天下、保疆土都离不开这些人。他们若不在,朕便成了孤家寡人,难道凡事让朕赤膊上阵?他们在,才有我们皇家在,而且朕只是做个拨弄秤砣者,省力非小!”
有个李元婴想来合适,但此人一味挨打装熊,想是早年的玄武门事件所揭示的、皇族相争之惨烈,令这个并未经历过玄武门的人戒心不小。
连恩师卫国公李靖都替李元婴瞒着,皇帝此时同晋王也不说破。
吴王李恪也能任这个夏州大都督,但李恪差在了起步太晚。
让李恪去襄州,便是有异于常人的高起步,等稳定些日子,将来倒可以考虑李恪督领夏州。但此时便差在了时机。
夏州虽重,但往北没有倚靠,夏州只有靠着京师才有出路。有薛礼在兵部,皇帝也不怕哪个人在夏州敢有什么异动。
李贞在越州同样离不了,东南半壁岂能无人?弄来弄去只闲着个李元婴,但李元婴离了福州,仿佛也不大如意。
晋王猛然说道,“那么皇兄,臣弟不才,愿领这个大都督!”
一个争储失败的人,竟敢说出这番话来。
随后,连李治自己都是一惊。碰到疑心重的皇帝,只凭这一句话,晋王便是要动动心思、去着意削弱的人。
但皇帝神色上却是一副欣慰之色,叹道,“治天下重在治吏,兄弟你看一个吏部尚书顶多少大都督?”
晋王听了,心内稍宽,自己这样毛遂自荐,看来皇兄是很高兴的。
皇帝道,“你去了朕倒放心,但夏州都督一职,于你却是个陌生领域,吏部反而又缺了人。泰王兄优柔,不堪吏部之任,李元景离不开荆州,江夏王若兼吏部,不但鄂州无人,舅父那里该睡不安稳了!而吴王朕都担心任他去襄州的阻力会有多大!”
李治头一垂,无计可施,别人,哪里还有合适的!
皇帝一乐,凑过来对他耳语道,“你追来永宁坊,朕还以为你有了妙策何不去鼓动一下郭孝恪?但此事得你这个吏部尚书去,料想崔夫人会给你点面子”
晋王恍然大悟。
郭孝恪,这是现成的夏州大都督人选,他为人中正,一向未闻有什么帮派,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有长期的边州任职经验。
但从皇兄的口气上看,皇兄不是没想到过郭孝恪,看来真正的阻力却是在崔夫人那里了。
细想想皇帝也真不好做,皇后、贤妃都叫崔氏一声“母亲”,崔氏真给皇帝一口回绝回来,皇帝除了难堪也不大好生气,但没有通融余地了。
他起身道,“那臣弟这便去与郭大人讲。”
皇帝连忙道,“嘘——嘘,等朕与皇后走了你再提,你晚说一会儿,便可使朕和皇后落个好人,何苦来哉!”
晋王道,“那只有先去喝酒了!”
金徽二年正月初三,注定是个谁都闲不着的日子。
明摆着明日一开朝,皇帝会将他酝酿出来的人事变动公布出来,这是每个人不能不关心的大事。
赵国公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大致的盘子皇帝要怎么端出来,在赵国公看起来江夏王也不知道。
老儿子长孙润要任去哪里,赵国公也不晓得。
但柳爽的一句话还真给了赵国公以启示,宗室的那些王爷们,此时真该拨动一下子了。
休祥坊的闹剧,暴露出一部分亲王之中的状态,真应了肉食者鄙这句话,这些人有的鄙俗不堪,有的畏妻如虎,有的已被玄武门吓破了胆,但有时却胆大妄为,无所顾及。
李愔好像知道世界末日是哪一天,即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是胡作不止。
李慎在纪州不得志,对皇帝必有所期待。
李恪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有一颗躁动不安分的心。
李贞在静观。
李元景、李元嘉、李元礼、李元懿,这几位上一辈的亲王也在观望金徽皇帝下一步的动向。
他们的能水都不可小视,也最有危机感,深知自已一脚踏在了宗室的船沿上,既可乘风破浪,也可跌入深渊。
但这几位注定谨小慎微。
江安王李元祥就不足为虑了,怕老婆都怕成那样。
除了他,任何人被老婆当众狂打巴掌都笑不出来——贞观皇帝在私宴上挨妹妹打时,还紧绷着脸呢。
这些人适当时候都可以吓吓。
细想想,还就是妹妹与贞观皇帝所生的几个孩子撑得住台面,这是令赵国公无数次感到欣慰的。
但皇帝在这件事上对赵国公府的冷落,又让长孙无忌有些摸不着门道。
他早已不怀疑,皇帝不会谋算他这位舅父,但像今日这般,对如此重大的事态一点都不掌握,却令赵国公极不安心。
波斯使者已秘密到赵国公府来过,于是,赵国公“乍然”得知了江安王李元祥在休祥坊的荒唐事件。
大过年的,国公也忘了忌讳,当着使者的面,重重地摔碎了一只茶杯。
然后再极力地平复着忍无可忍的愤怒,暗示波斯使者,波斯乃是大唐友邻,他不会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但要看情形而定。
原本已经怀弓蛇影的波斯使者也就明白了,休祥坊副使夫人与江安王爷的风流韵事,还没有到江安王妃声称的严峻地步。
如果条件许可,赵国公可以为使馆的副使安排一次出气的机会。但使馆须看赵国公的眼色。
只要赵国公有话,鸿胪寺的状还是可告的。
在玩些小猫腻的事情上,赵国公可不敢使唤长孙润,只有长孙冲能令他放心。他让长孙冲抓紧同在京亲王们多掺合,最好不分彼此才好。
这样,当赵国公府需要这盆泥鳅嘣嘣乱跳的时候,只须往盆里再放一条绿脖子长虫便可——赵国公叮嘱儿子:小心别让长虫咬了手。
秘书监悄悄问道,“父亲大人,谁是绿脖子长虫?”
赵国公淡淡地说了三个字,房遗爱。
其实这个人心里一直也眠着一条长虫,高阳公主在无意中一直为它灌输着毒液,却一直死死地掐着它的嘴巴。
高阳公主府。
一场初二半夜里组织的迎春宵夜,注定应者寥寥吧?持此想法者可要大错特错了。
长安名士云集,甘愿为附庸风雅者串场、捧臭脚者大有人在。
寺院、道堂中有些超凡脱俗的修行者,深知只有到长乐坊公主府走一趟,才会身价倍增、尽快为世人所熟知。
然后他们的诗文、才气、悟道、法术才有人过问,重宦人家中娶个亲,作个寿,死个人、拟个碑文,办一场超渡才有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