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使城到榆中县,包括这中间的大片山区,是汉武帝所设的勇士县辖地。此后一千多年间汉番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很多城设了废,废了设,兴废沿革已经淹没在了历史里。
徐平自西使城出发,过西汉管理匈奴事务的治所满福,翻过山梁进入河谷,出了谷口就到了康谷城。这城已经不知道筑于何年,党项占据之后增筑。从狄道翻马衔山到兰州的道路和自西使城到兰州的道路在这里交汇,是一处交通要地。
桑怿和张亢早早就带人等在城外,远远看见徐平仪仗,鼓乐齐鸣。
徐平催马慢行,看着周围的景色。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周围一片枯黄,满眼都是冬日的萧条景象。
兰州是战略要地,但大宋的势力未到这里之前,并不受党项的重视。南边的河湟诸蕃部,党项已经控制了邈川,宗哥的磨毡角也已经臣服,又有禹藏花麻做藩屏,对党项没有任何威胁。河西诸郡已入党项版图,要防备那里作乱,军队需要西移。东边的葫芦川谷道布防,更合适的地方是西寿监军司。兰州夹在几个军事要地中间,反而成了空白。
三都川一战之后,桑怿立即带所部宣威军北上,急行军翻过马衔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秦汉时的榆中县。这里正处于党项卓罗和南监司和西寿监军司的结合部,两个监军司互相观望,一直都没有派兵干扰桑怿,任由他占据各处要地,筑了城起来。
会州临黄河,州城周围的谷地很小,也不是交通要道,不利于大军作战。来年党项如果要争这一带,大的战事只可能兰州附近,特别是榆中县,而不是在会川。在桑怿把榆中县牢牢占住之后,徐平决定到这里来看一看,对来年的战事心里有个底。
渐渐走近小城,桑怿和张亢两人迎了上来,行礼毕,恭请徐平入城。
马队缓缓前行,徐平突然发现在城门前面,聚了大片的本地蕃民,齐齐跪在那里,前面摆着香案,并有慰劳军队所用的食物酒水。
徐平对身边的张亢低声说道:“我这次来榆中,不想大事张扬,你怎么还找百姓迎出城来?我们在这里与党项交战,争的不只是地盘,还有人心,不可骚扰地方!”
张亢摇了摇头道:“节帅这可是冤枉我了,这些人不是我们找来,是自愿迎出城的。”
徐平哪里肯信,两军交战,再怎么控制属下,地方百姓也要受苦,有谁会心甘情愿地迎其中的一方。所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大多数时候是地方首领或者有名望的士族,出于各种目的组织人来的。真正让百姓从心里爱戴,自己的军队还达不到那种程度。
不过这种时候徐平也不好责备张亢,只好向周边的百姓示意,继续向城里去。
走不多远,突然一个蕃人抬起头来,兴奋大叫道:“大帅,我是章狗儿,到秦州去报过军情的!龛谷百姓,迎王师入城!”
跟着这声音,跪在地上的百姓一片欢呼,声势震天。
徐平愣了一下,仔细看才认出来,那个大叫的人正是三都川一战前,夜里偷偷跑过去报信的嗢末人康狗儿。当时徐平让秦州把他软禁起来,战事结束之后查清他确实跟禹藏花麻无关,便就赏了一笔钱,让他回了自己部族,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
张亢见徐平有些疑惑,低声道:“节帅,这处康古城本来应该是龛谷城,其他的族人不知道意思,以讹传讹,传成了康古城,名字流传下来。”
徐平恍然大悟:“这里就是龛谷?河西蕃部六谷之一?”
张亢点头:“应该是。不过龛谷部族流落周边,人数最多的并不在这里。我们占住这里之后,才有不少蕃部从其他地方搬来,重新聚集起来。”
河西六谷蕃部联盟,最东边的一谷就是龛谷,主力是嗢末人部族。在党项占据河西和兰州之后,他们中的大部翻过马衔山,到了狄道北部,唃厮啰长子瞎毡就是依附他们。为了隔绝蕃部重回兰州的道路,党项人在马衔山筑了两座小城瓦川和凡川会,断绝了从狄道入兰州的道路。桑怿占据榆中之后,那两座小城也被宋军占领,道路重新开通。
从狄道过马衔山入兰州,是青唐通中原的故道,瓦川和凡川会两城筑成,唃厮啰便就再没有入贡过,直到刘涣又走通了南路,才又联系上。这条谷道宋朝称为汝遮谷,当然前朝所称的汝遮谷,实际上是从这里开始沿清水河到榆中故城的谷道,同一个名字,不同的地方。兰州周边这种同名异地的地方还有很多,是历史上隶属关系混乱的反映。
徐平上前,下了马来,扶起最前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道:“天寒地冻,大家起来说话。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朝廷的编户齐民,你们不负朝廷,朝廷也必不负你们!”
众人一片欢呼,纷纷站起身来。老者从旁边的案上端起一碗酒,敬给徐平道:“我们龛谷部族,大多都是中原遗民,自晚唐离乱,沦陷番部一两百年。大帅北来,众部得已再见王师,便如漫漫长夜,再见天日!这饮一碗酒,谢大帅让我们族人拨云见日!”
徐平接过碗,向老者点了点头,把酒一饮而尽。
酒是土酿的水酒,放了许久,已经冰凉,早就没了味道。徐平喝下肚下,却觉得腹中一股热气升上来,化作满腔豪气。北风从不远处的黄河吹来,卷着河水中的土腥气,迎面扑在脸上,如同刀割,却给人一种痛快淋漓的畅快。
河湟多是蕃部,但黄河以北,特别河西诸郡却多有汉人。虽然早已蕃化,成了嗢末部族,但他们终究还是留着中原王朝的记忆。中原王朝的势力再次回到这里,他们重新束起发髻,恢复右衽,说回已经不太流利的汉话,几十年之后,便就与中原的汉人无异。
徐平西来,并没有想借用这些嗢末人的势力。蕃化的汉人也是蕃人,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会跟自己一条心,一不小心就会筑成大错。这种误会是有前车之鉴的,党项的文化制度便就是借助于那里的汉人,他们也不会欢天喜地迎大宋王师。更不要说北宋末年,宋军一厢情愿地以为幽燕汉人会喜迎王师,最终铸成大祸。
正是不借助嗢末人的势力,他们对中原王朝真挚的感情才让徐平感动,这种欢迎是出于内心,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便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