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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察支使吴庆南看着两位互不理睬一脸严肃的长官,心中惴惴不安。

    作为属官,他们既不希望两位长官好得穿一条裤子,也不希望两人水火不容,最好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

    “吴支使,徐通判新来邕州,你先把溪峒情况先说一说。”

    观察支使掌文书情报,算是幕职官里惟一与军政沾边的了。

    吴庆南听了曹知州的话,恭声应了,朗声道:“本州管下有四县,宣化、如和、乐昌、武缘,其中宣化附廓。羁縻州四十四,县五,峒十一,分为左江道和右江道统之,归五寨管辖。古万寨下辖左州、武黎县……”

    听到这里,曹克明皱着眉头道:“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徐通判自己会去看版籍,你只大略说说各蛮峒的形势。”

    吴庆南尴尬地应声“是”,接着道:“管下羁縻州县虽多,却大致可以分几大姓,蛮人都是以姓和婚姻分亲疏。

    其中势力最大的几姓,左江道离州最近的是上思州的黄氏,周围溪峒好多归顺于他。上思州地处偏远,道路不便,与交趾多有勾结,叛服不常,全靠迁隆寨震慑,最是头痛。

    再一个波州李氏,属下人口不少,不时攻略周围州县,好在对朝廷还算恭顺,不算大患。

    另一大姓为广源洲侬氏,这些年首领侬存福连续兼并附近几州,势力最大,所图不小。广源州位于本朝与大理、交趾三国之间,听闻与那两国都有交结,本朝却鞭长莫及。听人言这些年侬存福与其妻阿侬、侬智聪四处攻略,依仗他那里出产黄金换来的财力,好生兴旺。不过广源州与我们隔着数州,朝廷管不他,他也威胁不到我们。”

    听到这里,徐平心中一动,问道:“这个侬存福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叫作侬智高的?”

    吴庆南点点头:“不错,原来徐通判也知道蛮人事务。侬智高今年只有五六岁,天资聪颖,据说深受其父母喜爱。”

    徐平苦笑一声:“我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支使接着说。”

    果然后来作乱的就是这个广源州侬氏,看起来最没威胁的势力却成了最大的祸患。别看他现在只有五六岁,历史上侬智高叛宋的时候可也不大,搞不好邕州这里只剩下了十几年的太平时光。

    吴庆南接着道:“另一个大姓是田州黄氏,自唐时就称雄于当地。不过这几年侬氏崛起,黄氏被排挤得厉害,早已比不上以前时光了。”

    讲完这些,曹克明才接着说:“徐通判,邕州蛮族的大致情形你也清楚了。大概来说,左江的蛮族比右江强得多,所以左江道有四寨,右江道只有横山一寨。这些年作乱的,都是以门州、甲峒为首的蛮族,背靠交趾,勾结境内上思州一带的黄氏,侵略其他州县。其中又以甲峒最为可恶,其蛮酋甲承贵是交趾李公蕴的女婿,臣服于交趾,在交趾被称为谅州,乱事大多因他而起!”

    “谅州?谅是哪个谅?”徐平皱着眉头问。

    “原谅的谅。怎么了?通判有什么话说?”

    徐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谅州搞不好就是后世的谅山了,中国进入交趾的南大门。徐平前世那一场两国战争,中国军队就是进入谅山停止,才给他留下了印象。据说一过谅山就是广阔的红河平原,河内再无险可守。历史上中国军队一进谅山,越南王就该自缚投降了。不过那只能是以后朝代的故事,此时从邕州沿陆路虽然也有几条道路进入交趾,但都是山间小道,不足以支撑大军前进。此前中原王朝征服越南的战争都是从海上钦州、廉州出发,在海口登陆,沿太平江溯流而上。所以决定越南命运的几次战争都与白藤江有关,白藤江正是太平江上源。自从交趾统一起来,结束了诸强林立的局面,海上登陆就希望渺茫了。

    曹克明瞪了徐平一眼,接着道:“去年交趾太子开天王李佛玛带兵攻略七源州,无功而还,今年又带兵伙同甲承贵在石州、洞州一带作乱,永平寨管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上思州见有机可乘,蠢蠢欲动要攻思陵州,今年注定是多事之秋。为防意外,我已把本州城外巡检属下全部调往了永平寨,如果继续乱下去,本州兵马将不足以支持,我已上报漕司和朝廷,调冯知州属下兵马入邕州协助平乱。宜州兵马一旦入境,钱粮都要本州拨付,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商量准备粮草的事,不要到时手忙脚乱!”

    说完,曹克明看着徐平。

    说了这么多,叫徐平和幕职官来开会的目的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协助布置本州防务,主要是防备上思州作乱,祸及州属下的编管县。再一个是就是准备钱粮,为大军的调动预作准备。

    曹克明以知州的身份兼着提举溪峒事,战事都是归他负责,与徐平无关。徐平通判州军事的军仅指本州属下的兵,并不包括蛮族事务,所以战事布置曹克明也不与他商量。不过钱粮都在徐平管下的军资库里,后勤绕不开他。

    徐平沉吟一会问道:“不知有多少宜州兵马入境?”

    “你只管照一千五百人准备。”

    “那要看在邕州呆多少时间了。以这几年库里的储蓄,支持半年倒是可以,时间长了就支撑不住了,需从外州调粮食来。”

    这与曹克明估计的差不多,便道:“那就几个月之后再说。”

    事情定下来,徐平又问曹克明:“知州,以后你是否坐镇州城?”

    “怎么,通判有什么事?”

    徐平道:“本州地瘠民贫,王漕使来的时候,曾与他谈起在本州栽植甘蔗榨糖的事,要是成了,便再不愁钱粮。如果知州在城里坐镇,我便出去看看哪里合适栽种,再过一段时间就过季节了。”

    曹克明看着徐平道:“你还懂榨糖?”

    “我家里原就是开白糖铺子的,怎么可能不懂?”

    曹克明想了一下道:“最近半年我都不会出去,你尽可出去巡视。对了,你准备在哪里开地?”

    “前两个月知州不在,周节判已经代我巡视过武缘和乐昌,那里的土地也不合适。这次刚好便到如和县去,听说那里一直都有人种甘蔗。”

    通判每一季都要到属下县里巡视,因为徐平坐镇州城,北边的两个县便由判官周天行代为出巡,曹克明回来,剩下的如和县就要他自己去了。

    曹克明听了徐平的话却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如和土地平阔,是邕州不可多得的好地,你要在那里开地,确实不错。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对你提起,如今的如和县令段方极不妥当,你千万上心!”

    想起段方的样子,明明是个老实肯干的,怎么大家的态度都那么奇怪?

    徐平不由问道:“知州还是把话说明白,那个段方我也见过,看起来是个老实肯干事的,不知哪里不妥?”

    曹克明摇了摇头:“还是让周判官跟你讲吧,钱粮的事你们也要商量。”

    说完,径直出了通判厅走了。

    判官是州里最重要的属官,与录事参军一起负责催督赋税及其他杂务,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参与刑狱。宋朝地方司法已经初步规范,具有了后世公检法的雏形。无论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都由司理参军审讯,证据确凿由司法参军检出适用的法律条款,然后判官根据检出的法条定罪拟定判词,报通判签字批准,然后由知州核签。如果是死刑大案,知州和通判与判官必须一起复审,罪犯当庭认罪画押才算终审。由于各州设官不一,具体环节可能由其他官员代理,但这个审讯程序不能简省,同一个人也不能跨两个环节。至于徐平前世影视剧里知州高坐大堂,惊堂木一拍问几句就定罪的情形宋朝州一级是不存在的,与后世公安局检查院法院的程序倒是差不多。

    也就是说徐平通判的职责其实绝大部分都可以由节度判官周天行代理,只是因为官职权责不同,有的事情必须由通判才能出面。所以徐平要出外办事,不在州城的时候工作要向判官交待,一般事务送到他那里画押就行。

    见曹克明走远,徐平对几位幕职官道:“诸位坐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对了,周判官,你说一说那个段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告罪坐下,周天行道:“这个段方,说起来确实能干,在其他州县政绩显著,也算有口皆碑。惟有我们邕州,他来了就是个麻烦。”

    “为何?”

    “只因这人在男女之事上不谨慎,隐患不小。段方原是容州人,少年时候读书考进士,曾经两次过了省试,殿试被黜落。通判知道,我们岭南比不得中原,更比不了开封府,能过省试已经是广西全路难得的才子,只缺一个进士出身罢了。当时的漕使怜他人才,上报朝廷由县主簿做起,两任之后便到了邕州做节度推官。在邕州段方曾平反过几次冤狱,声名大振,眼看就要大用,他却在男女之事上犯了大错。”

    宋朝对地方官的考察最重视司法刑狱,能够平反冤狱的话考绩就是上等优等,优等就可以迁一官,这是最显眼的政绩。当然如果被中央覆检发现刑狱判决不合理,参与的曹官和幕职官都要受处罚,人命大案知州通判都要被连带。

    段方的那个样子,能干徐平还能理解,可那一脸老树皮一样的皱纹,和满面的风霜色,徐平却实在不能与女人的事联系到一起。

    周判官接着道:“就在这个时候,段方与一个蛮女好到一起。本来这不算大事,广南西路对不得在属下纳妻妾这些管得不严,但那蛮女的身份有些特别,本身已经许给了忠州知州黄家的一位重要人物。最要不得的,忠州黄家找上门来的时候那个蛮女孩子都生了,就是蛮人不在乎什么女子贞洁,终究是让朝廷难看,失了抚绥地方的本意。漕使一怒之下,把他一下贬成县尉,重新从最底层做起。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大家印象也是淡了,还以为他终于把这件事放下,安心想着上进。上一任他到昭州任职,官人知道,昭州向来被人称为大法场,能够活着一任做下来,不用举主也可以升京官,都以为他要调出岭南到内地做京官了,谁知跑到邕州来做县令,这不是明摆着不死心?”

    徐平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情棘手。昭州瘴气最恶,传闻夸张到在那里做官十去九死,被宋朝官场称为大法场,派到哪里跟砍头差不多。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便有奖励政策,选人到那里为官一任升京官的时候可以不要人举荐,到期自然晋升。段方连这个机会都能放弃,这个决心就有些吓人了。